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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 鱼 王
一
十年一栋梁,百年一鱼王。
牛眼岛一十八村的百船大队显显赫赫地扬帆出海了。披红的船头上端坐着两代鱼王之师,老鱼王四德老爹,他的身边就是新鱼王龙根。从那身坯、威势来看,谁也不会相信这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龙根叉开布满厚茧的双脚,脚趾紧紧抓住船板,铁打的身躯桅杆一样戳在船上。他扯开嗓门向渔民们发号施令,声音像海浪摧动礁石一样沉雄有力。
一十八村的老少男女集于望夫崖上目送亲人,直至偌大的船队飘成一串米粒似的黑点。的确,此次出海的声势在这百年渔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而在南去的船队中,百余艘渔船在静天丽日下乘风远行,船舷随着海流有节律的颤动起来。浪不大,水中的倒影仿佛就是死死生生的昨天。
七月十五是海神娘娘的生日,就在香火隆盛的娘娘庙前,由德高望重的四德老爹主持着一个关系整个牛眼岛渔事兴衰的大会:遴选鱼王。
而自古衍来的方法是这样惊心动魄:能从沸油中取出秤砣却不伤手者,为鱼王。
一口硕大的油锅架在熊熊烈火之上,使一十八村的目光因炙热而愈加沉重如山,透出心底莫名的恐惧和崇拜。红白火焰飘舞似痉挛的海蛇,烧得锅油起了一串漩涡。
四德老爹把一尾活蹦乱跳的黄花鱼扔进锅里,油锅里马上沸腾出金黄银白的油花,一股酽醇的鱼香飘荡在异样沉寂的人群上空。
迷惘而万分期待地环视四周以后,人们的心不约而同地收紧了,甚至有几分失望和沮丧。自从四德老爹的徒弟鱼王阿龙死后,再也没人能使自己手臂完好地从油锅里捞出称砣。
那是谁?
鱼王阿龙的儿子!
龙根从人群中稳稳地走出来,担着牛眼岛一十八村渔民沉甸甸的目光,缓缓走向油锅。自从他爹死后,四德老爹呵骂着把五岁泥鳅一样的龙根赶到船上,十年的风吹浪打,硬是把他锻炼成一十八村百里挑一的好水手。人们此时才格外惊诧地感觉到,龙根简直就是他爹的一个惟妙惟肖的翻版!
龙根胸有成竹。在五岁到十五岁的十年间,他接受着四德老爹的严格训练,以常人难以忍受的毅力不间断地把手放进渐渐沸腾的水锅里。四德老爹传授给他的是一种威力巨大的祖传秘功朱砂掌。
龙根在油锅前止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感到后腰处有一股神奇的暖流涌向右臂……心里平静如水。渐渐的,他觉得油锅不过是一泓清凉的潭水,从水里取出秤砣就像从水中摸出一粒石子那样轻而易举。
渔民们怪异地看着龙根的手轻捷地伸向油锅,如一根橹插进海水,搅动出一团眩目的漩涡。眨眼间,秤砣已攥在手中,而他的手臂却奇迹般地豪发无伤!
四德老爹向惊呆了的渔民喊:“还不赶紧朝拜新鱼王!”
话罢,渔民们刷地一声齐崭崭跪下,向新鱼王顶礼膜拜。
二
此时,龙根站在主船的船台上,打着旗语指挥一十八村的大船队乘风远航。他知道,从油锅里捞出秤砣只不过是使众人臣服的一种仪式。真正的鱼王,只能诞生在惊涛骇浪之上。
这次出海,年近九十的四德老爹不顾众人劝说一定要同船前往。龙根心中一片滚烫,老爹是放不下心呀!龙根毕竟只有十五岁。老鱼王是决意用自己生命中最后跳跃的烛光,再照亮龙根前行的一段路。渔民们实在不能没有鱼王啊!
阳光成吨成吨地倾泻下来,把涌上来的海水在甲板上砸成一圈圈厚重咸涩的白印。正是这海面上没遮拦的强烈日光,把昔日的黄口小儿龙根脱胎换骨为虎鲸般的铮铮硬汉。带着鲜腥味的粗犷海风,鼓动起伫立在甲板上的龙根的衣襟,鹰翅般舞动。他目光深邃,了望着大海深处,似乎想穿透一切。
龙根的爹鱼王阿龙十年前就死了,他是为牛眼岛一十八村的渔民死的。民国十年,秋天大渔汛,阿龙率领一十八村渔民驶船到老洋打鱼。不巧碰上了龙卷风,渔民们跪在船上给龙王磕头作揖,卸下桅杆绑在船上想压住风浪,可不顶用。这时海面上出现了百年不遇的“龙吸水”,传说是龙王从大海上把水吸到天上下雨用的。九条巨大的青色水柱横陈海面截住船队,几条渔船腾空之后又从十几米高的浪峰翻进峡谷;另几条渔船则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捏到一起撞成了碎片。疯浪狂涛酝酿着船队的全军覆没。阿龙急得目眦俱裂头发竖立,他突然暴吼一声:“想活的左满舵,快!”他抓住柄掌舵,镇住船身,生生指挥一十八村船队的大部分船只闯出了浓黑的深渊,而他自己却因为回头营救几条险船被卷到了天上。
没了鱼王,渔事顿时黯淡了。四德爹已老,再没人能有阿龙的智谋、胆气和威望,率领一十八村的大船队浩浩荡荡地出海了。船队发生了内讧,几个人为争“鱼王”的位置动了刀子。从此,船队分裂了,各村打各村的鱼,力量分散势同散沙。因而,黑风岛的海盗才敢肆意地抢,蛮横地夺;狂风恶浪也推波助澜,不少船出了海就再也没回来,岛西的望夫崖不时传来凄惨的哭嚎声。
龙卷风和海盗,是渔民们的两大敌人。而其中之一的龙卷风,神秘得没有任何征兆,碰上便是一场灭顶之灾,更是海上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龙根镇定自若不动声色地绞着心劲儿,想方设法对付海上千变万化的形势。当年他爹阿龙斗败了海盗,却没有躲过龙卷风。那时,爹的办法是硬往外冲。可惜呀!天底下的事,一物总该一物降。龙根觉得,也该有一种更高明的办法,这方法究竟是什么呢?沉思像云堆滚过他的眉际…
一切竟然出人意料地顺利,船队遇上了顺着暖流成群结队拥来的大鱼群。涂了桐油的大网一起,白花花黄灿灿的鱼虾满网里跳,晃得人眼眯成了一对月牙。没几天,船队所有的鱼舱都堆满了金山银峦,每一个渔民的脸上都像染上了黯红的油彩。船队该掉转船头,胜利返航了。
龙根这几天兴奋极了,嘴里虽然不说什么,一举一动却都透出了少年特有的欢欣劲儿。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带队出海打鱼,而且是多年不遇的特大丰收。自从他爹死后,撇下他和娘孤儿寡母,是乡亲们经常接济他们娘俩,他是被当成了渔民的亲儿子,吃百家饭长大成人的。当他想像到牛眼岛的大嫂大婶们迎接他们返航时乐得合不拢嘴的喜庆场面时,更加激动不已。
然而,当他扭头看到四德老爹仍然像往常一样绷紧面孔时,心上顿时罩上了一层阴霾。龙根听四德老爹多次说过,他也绝不会忘记:爹出事儿的那次也是这般丰收,返航时却遭遇了龙卷风!此刻,他有如芒刺在背般不安起来。
这时,他的头脑中又涌上那重若千钧的思索。他目巡着无边的海水,几只海鸟钻进云层。刹时他心中突然一亮,好似满天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一线灿烂的阳光。
龙根蘸着乌鱼的墨汁在掌心里写下几个字,然后示意四德老爹。四德老爹也在掌心里写了几个字,两人把握拢的手凑到一起,又一同展开。四目灼对,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会意的微笑。
两掌上写的都是四个字:死地求生!
三
船队途经黑风岛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阴沉的炮响。岛上冲出十余艘船来,在船队面前一字排开。船头画有血口狞张的鲨鱼。
海盗船!
在海盗们扯破嗓子向船队喊叫威逼诱降时,龙根按照事先和四德老爹定下的计策,吩咐渔民们手执箭头上绑有燃烧物的弓箭,暗地里各就各位。
海盗见船队不肯就范,便穷凶极恶地冲杀过来。待海盗船靠进时,龙根一声令下,只见万箭齐发,海盗船上立时大火冲天。这时海盗们凶相毕露,用洋枪猛烈地射击,许多渔民被打中。四德老爹没来得及趴下,也中弹倒下了。
“老爹!”龙根异常震惊地叫了一声。他连滚带爬扑到跟前,抱起受了伤的四德老爹。他眼中充溢着万丈怒火,已经昏迷的四德老爹那垂着的手上“死地求生”四个字又映入他的眼帘。
“秘密传令,各船一齐开足马力,对准贼船猛撞!”龙根举旗号令。
然而,很快发现了船队企图的海盗们立即掉转船头,拉开距离。他们船快,不一会儿功夫,便甩开了龙根的攻击。龙根趁机命令船队掉转船头,继续返航。可是狡猾的海盗们又从后面包抄过来。
“好吧,咱们今天不是鱼死便是网破!”龙根高叫着。
“对,干他个鱼死网破!”众船听后一呼百应。
“记住,硬的怕不要命的!”龙根的拳头从半空中挥下。
“和他们拼了!”众人的回应更加众志成城。
海盗船迅速靠近,看来,一场血战迫在眉睫。龙根扫视了一个船员,看见他们握弓的手在兴奋地颤抖,脸上眼里涂满了庄严。
这时候,老天突然变了面孔。微风浅浪的海上陡起风云,一堆黑棉絮从海盗们的身后凶狠地逼近,天空像扣下的黑锅底,浪谷变成了绞着劲儿的巨大沟壑。隆隆的雷声把四德老爹从昏蹶中震醒,他爬出船舱大叫一声:“不好,龙卷风!”便又昏了过去。
海盗们见势不妙,抱头鼠窜,却正碰在龙卷风的风头上。眨眼间海盗船连同绝望的惨叫声一起被卷上了高空。
龙根他们看得真切,听得心悸。那龙卷风正翻天搅海般向他们袭来。
四
“怎么办?”龙根问刚刚醒来的四德老爹:“您说龙卷风心是空的,那么我们现在钻进去‘死地求生’是时候吗?”
四德老爹的确讲过此话,龙卷风与陆地上的旋风差不多,方圆几百里的龙卷风,动极生静,中间必有一片波平浪静之地,可供暂避一时。
“不行!这一条道儿你爹想了半辈子都没敢试试,咱们还是三十六计躲为上啊!”
这时龙根才明白,原来四德老爹的“死地求生”只是与敌死拼。他失望了,但同时也坚定了一位鱼王自己的信心!
闪电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撕裂漆黑的天幕,大海痉挛一般急剧地翻腾着,扭曲着。狂风挟着冲天巨浪一个跟着一个,好像非要把整个船队嚼碎、吞净才善罢干休。
这时候,地狱般的海面上,一个传奇般的险景出现了:
九条硕大无比的青色水柱,呼啸着从波涛中飞旋而起,直冲漫天蔽日的乌云,仿佛九条狰狞的青龙在天地之间恣意狂舞!它们上达天空下穷海底,几座岛礁甚至也被连根拔起,成为龙骨龙鳞,轰轰呜呜声足以让人丧魂失魄。
“龙吸水!”四德老爹呻吟了一声,又昏迷了过去。
渔民们绝望了。他们都谙熟那句极可怖的俗语:
“龙吸水龙吸水,鱼变鸟人作鬼!”
出海的渔船碰到龙吸水,近乎是无一生还,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常识。
龙根瞪着龙吸水,胸膛里燃烧着一股冲天怒火。他目光如电,钢牙咬碎。为了四德老爹的养育,为了牛眼岛一十八村渔民企盼的眼睛,他必须带领船队闯过这龙潭虎穴!真正渴盼的生机,是冲进龙卷风的核心!
龙根双脚生根般牢牢钉在剧烈摇晃的船上。迎着龙吸水,他向一十八村的船队发出号令:“死地求生,跟上!”
主船载着极度的悲壮,也载着四德老爹的昏沉,迎着龙吸水的巨大呼啸冲了上去。整个船队跟着冲进了滔天巨浪中。
一阵轰鸣的巨浪过后,便是死一样的寂静——船队钻进了一座其高无比其宽无际的水晶宫阙。这里无天无地,无风无雨,满目尽是混混沌沌亮晶晶的水幕,把所有落难者都惊呆了。
龙根站在主船尾部,双手攥紧舵把掌握方向,在天海混沌的空旷世界里环路驶行。他目光顾盼,明白这是一座浪涛之屋,是水柱飞旋出的一座巨大的浪堑。它愈是转得快。这广厦就愈能持续存在;可一旦它缓慢或终止了飞旋,船队就会深埋海底,永无天日。龙根思忖着,窥探着,心跳加速,要知道这可是用大死换大生呀!他终于看清了水屋壁在向一个方向飞转,而他的船头正是顺应了水的方向行驶。这时船行在加速,甚至使人们觉出了昏眩。
“鱼王,不好!赶紧冲出去!”有人向龙根喊叫。
“不行了,再旋快点儿,我们连舵都把不住了!”
“吵什么呀?这是在哪儿?”四德老爹被吵醒了。
他扒着船帮,仔细听了一会儿,说:“龙根,你进来的决定是正确的。你是迎着龙头到龙肚子冷里的,但必须找到龙尾再冲出去。否则,我们也得完。不慌,你慢慢瞅准它。”
龙根和大伙儿也都赞成这个意见,便都伏在船上屏住呼吸地听,瞪圆双眼地瞅。
宫壁在转,一会儿混沌阴暗,一会儿晶莹喷薄。忽然,一个白洞出现在人们眼里,它斜指高空,往外甩着水花,很像马匹或孔雀的大尾巴。
“看!这就是龙尾,这个洞就是它放尾用的,快钻出去!”四德老爹喊。
唰唰唰唰……人们闭上了眼睛。又是一阵凉冷一身水滴,船队穿过了薄薄的水墙。
人们惊回首,只见那硕大的水龙咆哮翻腾由近及远。这时候天青海碧,定睛一看,船队停驻的海面上,云团散去了,还可以望见它那巨大的背景。渔民们欣喜若狂齐声高呼:“得救了!得救了!”
良久,人们才想起自己的鱼王龙根。到处找时,却看到他正依在主船舵旁,双手紧握舵把,一动不动,在灿烂的阳光下就像是一座石刻的雕像。人们讶异地发声喊,俱围拢在龙根身边细细端详,听到鼾声才把心放到了肚里。渔民们面朝龙根纷纷热泪纵横,一声低低却发自胸腔的轰鸣:
“鱼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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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文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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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季福林
副主编:王晓峰
大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编辑出版:
大连市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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