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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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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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娃拾起一块卵石,朝空中一只飞鸟迅疾扔去。仿佛听见一声撞击的闷响,飞鸟飘飘摇摇坠落下来,日头就自坠落的地方升了起来,一股清新浓稠的灿烂从里面涌泻而出,涂抹着纵横沟壑,把苍凉空旷的紫烟河谷渲染成一派黄金世界。
身旁的金锁兴奋得“嗷”地一声,又抢着去拣猎物了。一清早,他的手上已提溜了一串金娃打下的鸟儿,准备呆会儿拢堆火烧吃。就在此时,晴格朗朗的天际起了一阵怪异的风,地上的黄尘悄没声息爬上脚面,重浊的土腥气闷得人喘不上气来。片刻,漫漫黄沙横陈昏天,顿时模糊的紫烟河谷聚结为一条蜿蜒游动的灵物。日头在重重尘霾里蜕幻成一个昏黄的蛋黄,使得在荒荒漠漠中呆立的两个孩娃如同凝晶在偌大蛋清内一般。
金锁手拈鸟串儿愕然回望,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他看见西北方玄黄一片,本村在远处尘沙中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如小船儿在汪洋大海里沉浮,眨眼功夫就和茫茫天地混为一色了。黄沙筑成的齐天黄墙以排山倒海之势迅速移动,吸吐着滚滚黄尘,一路把灌木大树连根拔起卷上天空,发出一种撕裂耳鼓的呼啸。那堵袭来的黄墙轰然崩析,一股巨大的土黄色风柱现于面前,长了脚似地卷地连天而来。
龙卷风!
“趴下!”金娃在风中摇摇晃晃喊了一句,那话音未落就被风撕碎了。两个孩娃被风暴击倒,眼前已是飞沙走石一片混沌,好像有千万只巨兽在耳边嘶鸣狂啸。金娃金锁惧得双手护头不敢睁眼,身体饼一样紧贴在颤动的地皮上。一阵沉闷的轰响迅疾从身边滚过,像从地底三尺传来,充满一种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地面剧烈震动起来,震得人头脑晕胀内脏移位,一种巨大的恐怖感布满全身。许多个声音从空中向两人扑来──神的嘶嗥鬼的哭嚎,这些声音都从脊背上撕扯而过,很快变成模糊的遥远……
金娃将两眼睁开了一条缝儿,心中顿时像被重锤击打一般:他与金锁的身体中间呈现出骇人的三尺沟壑!两个孩娃都惊魂未定,趴着眯眼看那掠向远方的龙卷风俨然一条黄土色的巨龙。它连天接地,发出“嚯嚯”的声响,去至紫烟河谷一处被淘金人翻掘数遍的大沙坑上暂短驻足。黄土被纷纷扬扬搅戏上天,似要采掘什么物事。在扑朔迷离的阳光透射下,风柱中突然有金黄物一闪,盘旋而上直冲云霄,却又在龙卷风的游移徜徉中几升几落,最终还是落至地面上来。龙卷风呼啸着远去了,眨眼之间竟连它的背影也找寻不到,只有尚还混沌的天空证明着百年不遇的龙卷风曾经来过。
“看看去!”
金娃土人一般起身,直奔金黄物坠落的地方。金锁也醒悟般爬将起来,抛了鸟串儿疾跟过去,抖落一溜烟黄尘。两人气喘吁吁去到定睛看时,那金黄物睡也似半掩在松绵的沙尘里,北风一吹黄沙雪沫样从上面纷纷褪落,净露出的金黄颜色便愈发耀眼。那物在阳光下灿若晨星,辉映出一片让人心醉神迷的奇异光晕。
四只手鸡刨米般将面上浮沙尽数拂去,四只眼便瞪圆了定住了,两张口微翕没了丁点儿气息:那物宛如一轮日头从万年黄土中娩出,款款放出君临天下的辉泽来。天爷,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生大金块呀!
细一端详,里面又极像是藏了一个神奇莫测的性灵,在云缠雾裹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头长鹿角,须似马鬃,身如蛇鳄,爪像鹰雕,一双怒目雄威壮武,嘴微张处仿佛要呼风唤雨气吞山河!
良久,浴在金光里的两个周身亮丽的孩娃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异常激动地对望了一眼,发现彼此都是面红耳赤,觉得腹中灌土般沉闷。方想起刚才屏闭了呼吸,于是急急地吐纳了一口气,把胸中翻腾的巨浪平复,心智这才活泛了开来。
金娃金锁一手金头一手金尾把金块抬了起来,升起的日头便在金块上碰撞出万般雍容。金子这东西体积不大却死沉死沉的,现在他俩手中的金块长约两尺、宽将五寸、厚达三寸,重量有千余两。
“呀!我们发财了!”金锁从金娃手中抱过金块,两眼放光,稀罕娃娃般仔仔细细翻来覆去观赏着:“金娃,你说它像个啥?”
“像龙!”
“我看也是!”
“你爷不在这紫烟河谷得过狗头金吗?”
“咱叫它龙头金?”
“不成!叫龙头金只说了个头。现在看这块大金子龙的样式都齐全,叫它龙头金,其余地方咋办?”
“哪──你说咋叫?”
“它就是块──龙金!”
“好!叫它龙金。”金锁笑逐颜开。他蓦地想起了舍不得钱买的那一串串红红的冰糖山楂:“这要能买多少串糖葫芦呀!”
“糖葫芦?那能摞成山流成河!让你天天吃,牙都酸掉了,一辈子也吃不完!”
“咱俩怎么分呀?”
“照祖上的规矩,二一添作五!”
“拿锯从中一剖为二?”
“卖了钱再分也行。”
“咱找龙神分去,龙神最公平!”
“走!咱去龙神家。”
已经进了腊月门,小北风飕飕吹着清冷的黄沙路,从两个孩娃移动的脚步下生出的一双影子细细长长的。金娃把上身仅有的一件棉袄脱下来严严实实地裹住龙金,光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脊梁走。金锁目光热热地罩住金娃,也把身上仅有的一件棉袄脱下,却披在抱龙金的金娃身上。
金锁不会忘记,前年也是这样一个腊月,赌钱输红了眼的爹洗掠家里最后一点财物扬长而去。娘一气之下寻了短见,可家里为娘买副薄木棺材的钱都没有。爹是不能指望了,金锁看一眼娘停放在门板上的尸身,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一跺脚独自去淘金。冬日天冷,滴水成冰,哪是淘金的时节?金锁忙了半天也没啥收获。直到傍晚时分,他精疲力竭才摇摇晃晃往家走,不料却遇上了一群饿疯的狼。情急之下,金锁爬上了一棵孤树。狼们发出“嗷嗷”凄厉声,团团围住孤树,用锋利的白牙啃咬树干。靠近地面的树干处在轮番啃咬中瘦成了一根白木棍,眼瞅着要树倒人亡。是出门赶集的金娃从此路过,先“嗖嗖”两石将狼王绿灯笼似的两眼打灭,又一阵准确而凶狠的飞石将无首的狼群打散,救了金锁的性命,还让爹出钱葬了金锁娘。从此,原本敌对的两个孩娃走在了一起,结成了生死之交。
金娃在前面闷头呼呼走一阵,猛回头,瞟一眼在寒风中一身寒栗仍挺胸舞臂的金锁,把棉袄扔还金锁。金锁追上去又把棉袄给金娃捂上。
金娃生气了:“别婆婆妈妈的,看你冻得熊样,自个儿穿上吧!”金锁还不听,金娃停下来硬给他穿上。金锁便从金娃手里接过龙金。
“金锁!”远处突然一声炸雷般的呵斥:“我让你不要跟老姜家小子玩,为啥不听?看老子不揭了你的皮!”
这是金锁爹姬根荣,干黄面皮满脸胡须,正举着一根烟枪瞪眼扒皮奔来。当年姜、姬两姓家族联袂闯关东来在紫烟河谷,那时正值冬日。龙神爷眼瞅河谷上的氤氲紫气,心有所动,便披发步罡,看风水测八卦,断定紫烟河谷藏金。没过几天,一阵怪异的龙卷风过,金锁爷爷果然得了头彩,挖出了一个罕见的狗头金。姜家要求见者有份,金锁爷爷却红了眼,定要独吞。姜家自是不依,唇枪舌剑伤了和气。事儿也奇,半年后的一天夜里,金锁爷爷便被人乱刀砍死。凶手杳无影踪,狗头金也不翼而飞。姬家就认定是姜家所为,两姓起了仇火,爆发了一场惨烈械斗……
“你在干啥?”走到跟前的姬根荣猛地伸手扯开了衣服一角。
金锁一躲把龙金塞给了金娃,木头桩子样楞不言语。金娃则直眉横眼地朝姬根荣挺起了胸膛。
“这是什么?给我看看!”瞬间瞥见龙金的姬根荣眉梢一挑,眼睛有如暗夜里的狼一样亮了起来。
“不!”金娃把龙金别在了身侧,闪出的一道金光照亮了姬根荣涨紫而扭曲的脸。
“怕人就不是好来的,我看看!”姬根荣知是好东西,红了眼舞着烟枪扑上来要抢。金娃灵巧地一侧身,让了过去。姬根荣站稳身形,回身就用烟枪朝金娃头上狠狠打去,却被金娃躬身让过来招,一记狠肘击在姬根荣肋部。姬根荣早被大烟掏空了身子,中招后不由得踉跄后退了几步。
他捂着剧痛处不甘心还要抢,但看见金娃紧抱龙金的一只手里硬硬地攥了一颗卵石,猛然想起他的飞石曾打瞎过狂牛的一只疯眼,心下便自怯了。他急急地朝儿子喊:“金锁,快帮爹把金子抢过来!”
“你问金锁还认你这个爹吗?整天吃喝嫖赌不干人事儿。金锁不用抢,有他一份儿。但除了我俩,谁也别想动一指头!”金娃厉声说完,回头招呼金锁:“走!咱去龙神家。”
闻听金锁有份儿,姬根荣被掷来的话音砸得脑瓜儿愣怔了一下,再不行拦截。待到两个孩娃走到远处时,他眼睛一转,似做了一个半截子举手招呼的姿势,终归还是遮遮掩掩一溜儿小跑地跟在两个孩娃后头。
从紫烟河谷到村中龙神家的路不近,抱着沉甸甸的龙金几经换手也快要冻稀溜了,远远地望见了龙神家的袅袅炊烟。
“咱跑吧!”金锁说。
“跑!”金娃应。
进得村子,就听金锁欢叫:“咱们村子竟是好好的,真是奇了!”
金娃双目一扫,也暗暗称奇: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竟和风前无丝毫差异。那便是说,龙卷风并没有惊扰村庄,而是擦肩而过了。他感叹地说:“这都是龙神爷的功劳呀!”
村子名为柏源,三面峻岭出入,南面紫烟河谷,一条溪流呈“S”型穿村而过,缓缓流出,名叫曲溪。村口“S”型溪流原是人工改造,把村子隔成了一个巨型太极图。它径直九百六十尺,方圆一百二十亩。曲溪从南至北巧为太极两仪阴阳鱼。鱼有鱼眼,阳鱼鱼眼为姜家宗祠,阴鱼鱼眼为姬家宗祠。村中房屋按“二十八宿”位置营造。村中还有七口水塘,称为七星塘,其布局呈北斗七星排列。那北斗形状像一只木勺,正把龙神家“装”在“斗”内。龙神家刚好位于二十八宿的西方白虎之首。这便是“天罡引二十八宿,黄道十二宫环绕”,据说是龙神爷为子孙旺发,姜、姬兴富而按天体星象所造。听村人讲,当年这地方龙卷风老鼻子了。自从龙神爷选址建村,独具慧眼巧手营造之后,柏源村就再也没被龙卷风侵袭过。
两人无暇他顾,抬着龙金像螃蟹那样侧着身子在平整的黄沙路上跑,口鼻牛一样呼哧呼哧喘出白汽儿来。后头姬根荣便也跟着跑。
“金娃金锁,跑啥哩?”偶有风过后出门观望的村人远远喊。两个孩娃谨守得宝古训,一言不发。姬根荣却停下来,一五一十跟人说个没完。气得金锁直嘀咕“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酥油”。
姬根荣话没说全,看到金娃金锁去远了,就又扭头追去。他像是故意不靠近,而是拉开一段距离紧跟在后头,似一只瘦瘦的孤狼。金锁换金娃的手时又瞟了他爹一眼,不由得想起多日不着家的爹刚才看见龙金时那贪婪得喷火的眼睛。那种目光他在别的淘金人眼里见过多次,随后多半是白刃相见腥血四溅的骇人场面。基于此,许多淘金人在意外收获后常念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金锁终于憋不住了,问:“龙神会不会也像我爹那样抢我们的金子?”
“胡说!”金娃马上喝斥了金锁。龙神老人今年八十一岁,在村里德高望重。当初陕西老家闹灾荒时,为了穷人不被饿死,他把万贯家财都散尽了,最后随姜、姬两家族闯关东来在了紫烟河谷,凭祖传的扎龙手艺过活,被极爱舞龙的人们誉为“龙神”。
“金子在他眼里是屎!”金娃断言,从金锁怀里抱过了龙金。
二
冲进龙神家院门,就被龙的世界包围了。院落里,经风雨侵蚀的陈年老龙的骨骸犹在。厢房里是今年老人照例为姜、姬两家扎的两条龙骨大架。灶间摆着两只虎虎生威的大龙头,眉眼已经勾勒清晰。老人居室的香案上方不供家谱,挂的是一幅古旧泛黄的墨龙画,透着一股镇人魂魄的神秘气息。这画据传是龙神的先祖──盛唐时一位丹青高手所绘,说不出的大气。乌云翻腾里,一条凌云驾雾的神龙活灵活现,极具神威。
村人都说龙神爷的这条墨龙有法力,能避龙卷风。说起那龙卷风,村人的嘴巴里便会生出金沙一般多的故旧来,在孩娃们的脑仁里光亮闪烁着。早些年,春日秋月,瓦蓝瓦蓝的天,冷不防它就铺天盖地而来,把地上的人、畜、树、石等一骨脑儿席卷上天。有时还伴随着电闪雷鸣、暴雨冰雹。那龙卷风的形状也多,有的如象鼻子,有的似蛇状,还有绳状、鞭子状、漏斗状、柱状。有矮胖龙卷,还有魔鬼巨角龙卷、球状龙卷、倒锥状龙卷等。事儿也是怪异,有了柏源村不久,一场罕见的龙卷风暴在紫烟河谷肆虐了三天三夜,惟有柏源村恰恰处在风暴眼中,丝毫无损,人畜平安。日后,令人称奇的事儿也时有发生,当龙卷风的风力减弱时,卷走的东西常会被抛落下来。天上会下血雨、豆雨、稻雨、蛙雨等奇形怪状的雨。有一次,村里下的是鱼雨,屋顶院里落满了鱼,都是些眼清腮红的鲜鱼呀。村人们欢天喜地像过年一样,纷纷拾到家里去,吃了好多日子。一时吃不完的索性濡上盐晒成鱼干,吃饭时就拿一两条,在炭火上烤得喷香流油,从秋天一直吃到了正月。
“龙神爷——”
听到金娃金锁的叫喊,龙神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两个孩娃手中的东西一眼。可只这一眼,就如五雷“轰”然一声击在顶门。龙神浑身颤抖,嘴巴愕然张开,一口气在喉间凝住。他双眼圆睁,目光木雕泥塑般死死定在了那龙金上。接着,他的眼眶里猛地生出一种酽酽的潮气来,宛如百岁老人临终前见到嫡亲的孙儿那回光返照的眼神。
一路上抬抱,金娃金锁早已手酸臂软。但龙神不接,两个孩娃就得硬挺着,一时间压得呲牙裂嘴。但见龙神把颤抖得厉害的双手五指叉开,狠劲在裤子上蹭了又蹭,“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面朝龙金俯头便拜。
“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龙金,是咱黄土人的魂魂儿呀!”龙神顶礼膜拜之后爬将起来,凛然叫道。
仿佛应了他的口气,一缕阳光移至,那龙金顿时全身闪亮。金色的光芒散射开来,如香醇浓烈的千年老酒,无孔不入迎面而来。酒气一般的金光在屋子里面慢缓而又悠长地流转,仿佛在无言诉说着百世轮回的圣异与故典。满屋光彩四溢,龙神与两个孩娃黄土色的脸庞由暗转亮金光闪烁,顿时变成了寺庙里法相庄严的贴金佛像,诉说不尽的亮丽与瑰奇。
“真是少年英雄呀!金娃金锁,你们是怎样把龙金收服的?”浴在金光里的龙神兴奋异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从金娃金锁手中接过龙金恭放在香案上,然后坐在了椅子上点燃了烟袋,平日里满脸威严的皱纹在袅袅烟雾中一点点舒展开来。
两个孩娃争先恐后说:“它没和我俩打斗过,是龙卷风把它从地里吸上了天又抛了下来。我俩紧跟着跑过去把它从沙里扒出来的。”
“龙卷风来时,你们就没遭险?”
金娃金锁便你一句我一嘴将早晨的情形演说了一遍,包括金锁爹想强抢龙金未果的经过。
龙神慨叹道:“这就是了,那些全是上天对你们的考验呀。看到你们俩都够格,值得信赖了,龙金才会投进你们的怀抱!”
金娃金锁见崇敬的龙神爷如此看重他们得到的龙金,脸蛋儿兴奋得泛起了羞色,像两个被秋日阳光晒红的苹果。
“说吧,你们俩来找我何事?”龙神问。
“分呀!我们俩一人一半。”金锁抢说。
“分?”龙神爷楞在当场。
“我们俩怕处理不当,这么大的事儿,想向龙神爷讨个主张。”金娃显得周严多了。
“孩娃,这宝物可不能分呀!在咱华夏,几千年也出不了这一条国宝!你们懂吗?”龙神下巴抖颤着。
两个孩娃闻听半懂不懂。金娃正愣怔间,金锁却有点儿不高兴,在一旁嘀咕着:“不分怎么卖钱来花?”
说话间,龙神家就拥满了姜、姬两家的人们。偌大个柏源村,消息入村就似好叫的鸟儿一样生了翅儿,扑闪闪憩上了所有的屋檐,叫得人们心尖子发颤。惊奇的人们羊群般纷纷涌来龙神家。他们争看供在神桌上的龙金,口中“啧啧”称奇,都说淘金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天生金根儿。
“龙金该有我一份儿!”姬根荣刚才见金娃金锁进了龙神门,便去村人中嚷嚷。此刻他又从人群中挤了回来,在龙神面前争食的公鸡一样叫着。
“事情经过孩娃已给我讲过了,没你的份儿!”龙神决然说。
“不公!”姬根荣一听就激眼了,跳着脚乱叫:“见者有份儿!见者有份儿!谁也不能坏了老规矩!”
龙神声若洪钟:“你算什么见者有份儿?贪财不要命,别忘了你爹的下场!”
姬根荣闻言如茅草见了三伏的太阳一般晒焉了下去。他目光迷乱,想说什么,喉结动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村人们纷纷问:“这龙金到底怎么分呀?”
龙神坐在椅子上朗声道:“姜、姬两家的人听着,回去转告你们的族长,三天以后在此聚会,共商此事!”
金锁拉了一下金娃的袄襟:“痛快分完得了,干嘛又得三天后?”
金娃说:“龙神必另有打算,待会儿咱俩儿去问问他。”
龙神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沉思片刻,起身把两个孩娃拉到一边,悄声说:“乾坤扭转,异象便生。自有柏源村以来,冬天起龙卷风只有两回儿。一回风过后金锁爷爷得了狗头金,这回是你们得了龙金——‘龙金现,帝王出’呀!若是……唉!凡宝物是有德者居之,方可传与后世子孙。若无德者占有,则不但不会长久,还有性命不保之忧!这龙金和狗头金又有天地之别,它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此事关系重大,三天后议议再看吧。”
金锁和金娃得龙金的消息从龙神家出得门来,走街串户,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村子的每一角落,又在各家各户生起的炊烟里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再也坐不住的姜、姬两家族长先后从龙神家出门之后,一个传说就披着月光不胫而走:紫烟河谷出土的龙金是天上一条龙呀!它为了百姓触犯了天规,被天帝罚下界来受苦。罚下界它也不忘百姓疾苦,就化作金矿藏在地底,紫烟河谷因此产金。有道是“龙金现,帝王出”,这世上要出真龙天子啦!一夜之间,无数只舌头就把金娃金锁身上贴上了一层黄金般神奇的光彩。为的啥?自古以来,姜家宣扬本族是神农炎帝的子孙,姬家则认定自家是轩辕黄帝的后代。村人们议论纷纷:说不定来日的帝王就是这两个孩娃中的一个呢!
金锁因得了龙金,腰板便在村人羡敬的目光里挺得笔直。他爹姬根荣一反常态,头一次没去赌钱场,而是满脸喜色颠颠跟在儿子后头回家了,高兴得简直忘了自己姓什么。
“就说你爷那阵子吧——”姬根荣讲起了往事:“那时我就和你现在一般大吧。姜、姬两家来到紫烟河谷之后,发现了金子。你爷那叫手气红,挖了一个狗头金。旁人见了都眼红呀!特别可恨的是老姜家的人,非要见者有份儿。你爷说了,有本事自己挖去。呛得姜家人直翻白眼。到了晚上,你爷找了一个陶罐,把狗头金放进去,偷偷埋了起来。半年后的一天夜里,祸事来了。一个武艺高强的蒙面人闯了咱家,把你爷和我都捆起来了。他假着嗓子,拿刀逼你爷说出藏金子的地方,不说就在身上划一道血口子。你爷骨头真硬呀,身上十多道血口子呀,硬是一声不吭,还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贼人脸上。贼人恼怒地骂了一句,露了本声儿。你爷立马听出了蒙面人是谁,刚说出‘原来你是……’就被贼人杀人灭口,一刀就给活生生给捅了!他又拿那血淋淋的刀来逼我,不说也要捅死我。我琢磨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呀,不能舍命不舍金子,就把藏金子的地方告诉他了。”
“后来呢?”
“得了金子贼人就跑了,我还被绑着动不了,只好用头在墙上咚咚撞着。亏了住在紧邻的咱族长,闻声带人冲进来,这才把我解救了。”
“那到底是谁杀了我爷?”
“族长说,他好像看见一个蒙面人闪进了姜家那一片房里……”
“再后来呢?”
“族人看见你爷浑身是血的尸体,都火冒三丈。族长就带人连夜到姜家去搜。姜家不让,就这样起了械斗——最后经龙神调解才罢手。就是他这一搅和,不但凶手没找到,狗头金也就此无影无踪!”沉默了好一会儿,姬根荣又自言自语:“大难不死,根脉不断。如今咱老姬家祖坟又冒青烟儿啦!但有一样,金锁,你说这得感谢谁?”
“感谢谁?”
“得感谢你老爹呀!”
“为啥?”
“不知道吧?我瞒人瞒得多紧!”姬根荣说:“全仗我给你爷爷葬了一个好坟地——那可是一个龙穴呀!”
“什么叫龙穴呀?”
“龙穴就是祖辈葬此子孙能出真龙天子的美穴地哪!”
“我知道了!”金锁脑瓜仁里朵螺一般转了几圈,眼睛一亮突然叫道。紫烟河谷寻龙堪舆的传说像地上的黄沙一样多。他就听人说过这样一个典故:明太祖朱元璋看中了钟山的风水,要把陵墓修建在那里。他邀刘伯温一同上钟山选择葬地,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如意的正穴。朱元璋走累了,就坐在一个僧人墓冢上稍息片刻。他问刘伯温说:“依你看吉穴在什么地方?”刘伯温答道:“陛下坐的地方就是龙穴。”朱元璋大吃一惊,急忙站起,说:“这里面已经躺了一个,你看怎么办?”刘伯温说:“按照礼节,将他挪个地方就是了。”朱元璋不高兴了,说:“普天之下的土地都是朕的。朕要用这个地方,为何还要繁文缛节,以礼相待?”说罢,朱元璋就命人动手挖掘僧人的墓冢。挖开后,见里面有两个瓮,一上一下合在一起。取下上面的瓮,只见僧人面如生时,和活人没有什么区别。鼻柱直垂到膝盖,指甲长得长极了,编成了一个笼子把自己围在里面。众人见了无不惊骇,谁都不敢向前。这时,朱元璋才相信刘伯温的话,于是设坛拜祭,然后令人小心翼翼地把僧人移葬五里之外。接着,朱元璋就在此修建陵墓,是为明孝陵。金锁和金娃谈论这些传说时半信半疑,倒是村里人说起这些事儿来上了大神一样五迷三道。
话从姬根荣口中吐出,像藤蔓一样缠绕不断:“我怕你人小嘴不严就没告诉你。你爷的坟呐,就在藏金山的山凹里。有一年,我在道上救活了一个饿倒了的风水先生。先生告诉我说,他来自南方夜观天象,发现咱这地界上空生出五色之光,疑是帝王之气,就找寻了来。他来到藏金山,只见山脉逶迤而来,重岗叠阜,凤翥龙蟠,一峰柱笏,状如华盖。前有金星峰,后有分水峪,诸山耸峙环抱。左有关峪西朝,俨然左辅;右有山谷东向,俨然右弼。千山万壑回环朝拱。左右两水,分流夹绕,俱会于紫烟河谷,一派王者风范。‘本骸乘气,遗体受荫。’风水先生无儿无女,龙穴当是有德之人居之。他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就把这龙穴的确切方位告诉了我 。那时,你爷为了狗头金刚送了命。我呢,就择良辰吉日把你爷葬进了龙穴。当时我对谁都没言声,因为啥?怕老姜家破了咱的风水!现在龙金总算从你的手里出世了,‘龙金现,天子出。’果不应验在你身上?发现龙金,那小金娃是沾了你的光!”
爹的这一番话,种子一样撒进儿子心里,长出一片扯不清理还乱的茅草地。金锁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姬根荣又嘀嘀咕咕:“不知道龙神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儿,别人得的龙金他自己一个人守着,什么三天以后再议,别是变着法儿想自己独吞吧 。”
“金娃说金子在他眼里是屎。”金锁说。
“还张口金娃闭口金娃的,我告诉你,将来和你争天下的就是金娃!你们小孩丫丫懂什么?你见过人世间多少艰难坎坷?也许他龙神贪大不贪小呢!说不定他后悔从前自己散尽了家财,想在这次捞个本儿回去哩。”
金锁闭紧嘴巴,把言语咸菜一般腌进如坛的肚子里。
“我知道你恨爹。爹平时耍点儿钱,你娘想不开寻了短见,那也不能全怪爹呀!我可没逼她上吊。女人就是眼窝子浅,这不,儿子发了财也没福享了。上阵莫如父子兵,关键时刻,还是得爹为你把关。”
“那你说怎么办?”
“依我看呀,咱爷俩得精细点儿,千万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看你爹的好儿吧!”
一转眼的工夫,姬根荣就像点着火的二踢脚在姬姓人家里串了一遍。他哭诉煽动,把狗头金的旧帐翻个底朝天。姬姓人也都是些见火就着的脾气,无名的怒火就这样燃了起来。
“昔日姜家杀人抢金,今天看他们敢多占一毫一厘!”
“抢!抢回自己的一半儿!”
“谁想要独吞,没门儿!”
姜家人闻言也不让强了,个个眼红得像发了狂的牛:“说那杀人夺金的事儿是我们姬家干的,有什么凭据?”
“这回可是二一添作五,公平合理。他姬家人要是敢动手,我们就和他们鱼死网破!”
姬姓人眼里的金锁爹平日没几分斤两,现在可不同了。因子而贵的他浑身得了神助似的,变得一呼百应了。一种家族敌对的情绪在街面上庭院里飘来荡去,柏源村的人们谁都嗅得到空气里那浓浓的火药味儿,像刚放过了过年的爆竹一样。
第三天,得龙金的金娃金锁守时来到龙神院中时,两大姓的族长和头面人物早就先到了,当然还请了龙金得主的家长。因两个孩娃早被龙神爷叫去家里商讨完毕,并荣耀地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心里自是有底。他俩四目一扫,看两家东西分列拉开阵势,个个面色铁青,呲牙咧嘴,眼珠子瞪得牛眼大,就如京戏里的两军对垒似的。知道这是开张了一个火药铺,只要一个火星儿就能爆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来。
姬家族长是金锁的爷爷辈儿,名叫姬枚信,生就了一副惹眼的鹰钩鼻子。他捋着山羊胡须,绿黄莹莹的眼睛一转,首先开口道:“两家孩娃得了龙金,既是姜家的荣幸,也是姬家的福分!今天两家聚会于此,共同商讨龙金的归属。愿闻姜家族长高见。”
姜家族长名叫姜延奉,便是金娃的爷爷,天成的浓眉方脸,出了名的脾气耿直。他虎目一瞪回应道:“我们两家也有些年月没在一起碰头了。得了龙金是件喜事儿,既是件喜事儿,就该照喜事儿办,可千万别走了老路。”
姬家族长道:“没人盼着走老路!可有一样,万事若都讲个公平合理天地良心,那老路恐怕就走不成喽。”
姜家族长道:“好听话先按下不表,姬家族长不说说自己的想法,我这个姜家族长怎好抢了风头?”
姬家族长道:“别风头不风头的,那正是姜家族长的精明哩!”
姜家族长道:“都是黄土捏成的人儿,实实在在才是正理。若提龙金的归属,我这个姜家族长还得往后排!为啥?龙金是姜金娃与姬金锁共同发现,孩娃的意见怎可不听?”
龙神说:“姜金娃、姬金锁,你俩说说自家的意见吧!”
金娃给金锁递个眼色,姬根荣又在身后推了他一把。金锁才站出来说:“龙金我和金娃一家一半,就这!”
金娃说:“我同意金锁的意见!”
姜、姬两家族长对视一眼,齐声道:“对,还请龙神定夺!”
龙神手捧龙金端坐椅上,神色庄重地巡视了众人一遍。众人便知道龙神要开口了,喧哗声就坠落了一地,德高望重的龙神的话就是法律。
龙神郑重宣布:“龙金是天降龙卷风所现,为姜金娃和姬金锁所得,这是天降吉祥。理应由金娃金锁共有。但因金娃、金锁年幼,暂由姜、姬两家共同保存。待他俩成人儿后再予返还。”
“不公,凭什么把我儿子得的宝物由你们随便处理?为什么不现在就分给孩子们?!孩子小大人也小吗?我这当爹的没有资格替孩子保管吗?”姬根荣跳着脚喊。
族长姬枚信把住姬根荣的胳膊说:“你听我一句!龙神爷不是不想现在给孩子们,而是龙金太贵重了,卖钱没人买得起。一分为二吧,既不值钱又毁了一件宝物。别说你,就是我也没本事敢替孩子保存这龙金呀!”
族长开了口,又说得有理,姬根荣不言声了。
金娃爹姜根生上前道:“一龙无存二家,这龙金是一件国宝,又不好分成两块,无法由两家共同存管,又怎么办?”
龙神咳了一声,一锤定音:“姜、姬两家共为炎黄子孙龙之传人,同根所生不可分割,鉴于姜家所言,那就定于每年正月十五举办争龙灯会,胜家存管龙金一年!”
三
翻过紫烟河谷旁的藏金山,便是一个幽深的峡谷。晨雾尚未消散,峡谷便呈现一种葱郁朦胧的绿色,充盈着浓浓的草木的气息。苞米饼一样焦黄起来的上午日头,甩贴在天穹上烙着,将烤出来的耀眼的日光,从空际倾注下来,梳理着面前树木的亮绿暗青。那日光渐渐增着的炽热,如烤熟的饼香气一般,向峡谷的深处蒸腾过去。覆盖着山石嶙峋的峭壁,大片大片的青松林人一样伸出手臂,承受着日头的精华,形成一个四季长青的世界。峡谷同冰封雪盖的紫烟河谷虽只一山之隔,却俨然有天渊之别。再往峡谷深处探索,更觉一股让人要脱下棉袄的热力,简直就是一个出开花白馒头的大蒸笼。就算是认得路的金娃金锁,也得在蓊郁粗大见不着天的树林里浑身大汗转悠半晌,方能来到的峡谷底部那令人两眼一亮心中狂喜的去处。
那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呀!周围山峰耸立环抱着一片绿意盎然的奇花异草的绿地,流淌的溪水映着蓝天不停地“丁冬”作响,偶尔还会看见头顶桠杈的公鹿出没。这里四季温暖如春,只为有一眼温泉,将带着氤氲蒸汽的地热转送到方圆几里地,使此处成为一个鲜为人知的世外桃源。在金娃金锁心里还埋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温泉周围藏有金矿,而且肯定储量丰富。这个秘密是他俩共同发现的,并相约决不外传。
金锁就坐在溪边专注地淘洗着。日光像化开的金子融在水里,与他搅动起泥沙融为一处。金锁一直固执地认为,日子是这藏金山峡谷里的溪流,从他的瞳仁和耳眼里流向远方。上午攀升的日光,一层明亮的金液一样在树林中流动,能听得见树叶叶上滴落下来的日光的声响。那金液渐渐地融入远处的流水中,将水底的沙石镀上一层黄金的颜色,勾起如梦如幻的往事。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金娃金锁结伴来到了藏金山上玩耍。他俩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在山峰上玩得不亦乐乎。金娃胆大,在悬崖边跑动也毫不畏惧。他突然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就从金锁面前消失了。金锁吓得脸都变了色,大声呼喊着金娃的名字。喊了好半天,也没听见回应。金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里像三伏天迎头泼了一盆冰水。他叫声“完了!”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正在这时,金锁隐约听见悬崖底下好像有金娃的呼叫声,他顾不上抹眼泪一个高儿蹦了起来,把身体附在岩石边上,用头向下探望着。哎呀妈呀,金娃没死,就在深深的崖底下向他招手呢!原来,掉下去的金娃被繁茂的多年生藤蔓接住了,拣一条命。扯破喉咙比比划划了半天,金锁才略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金娃好像在崖底下发现了什么东西,要他下去。金锁硬着头皮壮壮胆子,缘着藤络慢慢滑了下去。下去以后,金锁差点惊喜地跳了起来,多好玩的地方呀!两人满草地上撒开了欢儿。金锁忽然发现溪水里金光点点耀人眼目,细一查看竟是金沙!之后,他俩常结伴来此淘金,每次都有收获。
今天,金锁却是独自一个人来到了这里。他阴沉着脸把两个鸡蛋放进了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只一袋烟的工夫,蛋皮就透出熟润的颜色,就权当午饭了。得了龙金,却不能卖钱去花。不仅冰糖葫芦的梦想成了泡影,就连一日三餐还得继续靠淘金去维持了。然而,得龙金后,姜、姬两家都不把他和金娃当孩娃看了。他们可以像村里有身份的汉子一样昂首阔步,盈耳的是长辈的赞不绝口,背后是人们羡敬的目光。金锁想起这些,心里就比吃了一万串冰糖葫芦还舒服,明白这日子还有许多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想着想着他就“噗”的一下笑出了声。但过不多久,他的脸色就像连阴天一样沉下来了。
连着几个晚上,爹不停地讲龙金,讲真命天子,听得他耳朵都磨出了糨子。爹好像认定了金娃就是和他争天下的人,不仅不让他和金娃玩,还定了好几个计策要算计金娃。金锁死不同意,金锁爹这才算罢。但他告诉金锁,千万不要把爷爷的坟地的事儿告诉金娃,金锁点头同意了。
人是到了峡谷,可心却不知忘到了什么地方。金锁知道爷爷的坟就在峡谷的某个地方。不知怎的,他的脑海里老是回旋着爹讲的“冢气忌泄”故事。唐朝黄巢起事的时候,有风水先生说他的祖坟金州牛山有“王气”,要打败黄巢,必须挖掘牛山,斩断地脉,断绝“王气”。朝廷听了风水先生之言,派遣一万多人去挖掘牛山,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黄巢谷挖出了一个石桶,桶中有黄腰兽,桶上有一把三尺宝剑。挖出石桶不久,黄巢起事果然就失败了。金锁想,兄弟一般的金娃也会去坏了我家的冢气吗?
“什么拜把子兄弟?为了争夺天下,骨肉兄弟也会反目成仇!”说起他和金娃俩,爹讲的是秦末楚汉相争的故事:“楚霸王项羽那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他‘力拔山兮气盖世’。他和亭长出身的刘邦就是拜把子兄弟,可在战场上不就是你死我活的对手?鸿门宴那出戏你看过吧!正是项羽杀掉刘邦的好时候,可是项羽却动了兄弟之情妇人之仁,没有采纳谋士的意见,让刘邦借机跑掉了。结果楚霸王自己落了个四面楚歌自刎乌江的下场。”
金锁又起身在山坡靠水的地方挖了一铲泥,放到淘金板里。他蹲下来双手捧着沉甸甸的淘金板,把它浸到温暖的溪水里,像掏米一样摆动着板子。于是,较轻较大的沙粒便随着水流了出去,较重的金沙便沉到了盘板底。随后,金锁巧妙而熟练地旋转着板子,一次次把泥沙淘出去。不久,搓衣板一样的板子底只剩下一层细泥和碎小的沙子。到了这一步,他就变得小心翼翼的了。随着淘金板的最后一次摆动,十余粒黄灿灿的金沙便呈现在他的面前。但是,金锁好像没有因这丰厚的收获而欢喜,反而愁眉不展地喘了一口粗气。
昨天上午,金锁得了消息:因龙金是金娃金锁两人共同发现,便被姜、姬两家视为吉星高照。加上两人都是舞龙好手,姜、姬两家一致决定他俩代表各自的家族,承担龙灯队逗宝的重要角色。
这个角色无疑是荣耀的。但金锁兴奋之余却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之中。他和金娃是生死之交。本来爹讲的那些事儿就够他心烦的了,现在两兄弟又将成为一决雌雄的敌手。金锁的脑海里像正煮着一锅糨糊,糊里糊涂简直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何况此次比试非同儿戏,胜负与否关系到两大家族的脸面。这就意味着两人会因为殊死的争斗而淡情薄义,日后甚至会陌如路人!金锁头一次没有叫上金娃一起来淘金,就是为了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梳理一下纷乱狂热的思绪。此时金娃会在哪里呢?他又会如何想呢?
这时候,意料之中的脚步声从峡谷那面隐隐传来,坚实有力地拍击着土地。脚步声越来越近,金锁甚至听得见枯叶被脚板踩碎的呻吟声。一个身影遮住了面前的光线。这个人是谁,金锁心里有数。抬眼看时,果然就是金娃,正背着淘金家什站在他面前。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这儿!”金娃走到他身边,将家什放下。他抄起铲子把泥沙铲到淘金板上,然后蹲下身来淘洗起来。
金锁有点儿不敢看金娃,低头闷声不响地干。他只觉心里虚虚怯怯的,像一大片被风吹倒的衰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金娃把淘出的金沙仔细地放进鹿皮口袋里:“嘿嘿,你在想咱哥俩今天是生死之交的铁哥们儿,正月十五就成了势不两立的对手!”
金锁终于嘎嘎地冒出了一句:“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不知道?”金娃又挖了一铲沙扣在板子里,端着淘金板送在溪水里摆动。
“那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我爹说这是家族给我们的荣誉!”
“这么说,咱俩非争个高下输赢不可?”
“怎么,你怕了?”
“不关怕的事儿!我不想和你斗……我想去跟族长说让他换个人。”
“但我就想和你斗,换别人没意思哩!”
“算我怕了你……”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在金锁脸上。金娃勃然大怒,骂:“孬种!”
金锁恼了,跳起身叫:“干嘛打人?!”
金娃追上来,举着巴掌扇来:“打的就是你!还打!”
金锁忍无可忍,左手格开来掌,迎胸一拳把金娃打倒在溪水里。
金娃落汤鸡似地从水里爬起来,却乐了:“噢,金锁原来不是孬种,他还是我金娃的好兄弟!”
金锁余怒未消,指着金娃喊:“飞石我比不上你。但若论舞龙呀,咱们场上见真章!”
金娃收起笑容,一双眼睛充满真挚:“金锁,咱俩定了,这场比试下来,不论谁输谁赢,我们还是割头换帖的好兄弟!”
“永远是好兄弟!”金锁胸中一热,顿时升腾起的暖流淹没了爹给他讲的那一切。他猛地把金娃从水里拉出来,紧紧搂抱在一起。
四
正月十五转眼就到,这天村里热闹非凡。人们欢声笑语,孩娃们更是雀跃异常,全都把心放飞成天空中快乐的小鸟儿。就连路边的石头蛋子也在纷纷而至的脚板下兴奋得驴打滚儿。天将放黑,月亮便亮到极处,金黄黄卧在蔚蓝的天上。漫天的星斗纷纷偷下凡尘,果子一般在千家万户的窗前红着,瞪大了惊奇的眼睛。
龙灯会的习俗是姜、姬两家自陕西老家带过来的,每年一次,甚为隆重。因淘金而致富的两大家族解决了温饱,便把劲儿铆在了舞龙上。谁家小子若不会舞龙,那叫没能事,被人瞧不起。要讲舞龙的学问可大了,姜、姬两家各有绝招,每年比试都不分高下。今年龙金的归属问题更为两家所深深瞩目,各挑选了技艺高超的强壮后生积极操练,准备为争夺龙金一年权属背水一战。因这关系到本家族的荣誉,非同小可,那就更有一场好龙灯看了。
龙灯会设在紫烟河谷一处宽阔坦荡的所在,月光下湖水一样舒展着。上面浮动着逾百支激情澎湃的火把,照得偌大场地如同白昼。村里呼爹唤儿的叫声吵杂成一盆盆遍撒的大雨,将人们的心田湿润成久旱获甘霖的惬意黄土。众人欢喜的心气儿汹涌着且在村街上东流西串,尔后集成水流汇成小溪,一路哗啦啦春水般拥至灯会场上,带起的飘忽气浪使火把长时间激情难遏狂舞不已。
村里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围定场地。鞭炮炸响,孩娃们统统在纷飞的碎纸屑里抢拾未响的鞭炮。准备决一雌雄的姜、姬两姓龙灯队浪潮般涌出。两队的架势呈现在一轮大而圆的月亮里面,恰如二龙争抢着一轮明珠。
锣鼓声长了翅膀一样,在蓝得透明的空际翻飞,无形的蝴蝶一样送至人们的耳膜上。彩火把式们跳跃着往举起的火把上抛洒松香粉和颜色,燎出天空一片五彩焰火,两家龙灯便在火药香中忽隐忽现蜿蜒游动。龙灯分为九节,应着“龙生九子”。龙身内放置蜡烛,把彩绸包裹的赤黄双龙映照得鳞光四射栩栩如生。
姬家龙头是金锁的二叔姬根贵,是舞龙的一等高手。他带领姬姓的八个精壮汉子行云流水舞动赤龙。那颜色红得耀眼,让人分外振奋心跳如鼓,在姬家族人们的心中,就如一条电闪雷鸣中诞生的火龙在试筋验骨。
姜家龙头是金娃的爹姜根生把持,他和姬根贵是赛龙场上多年不相上下的老对手。他同样亲率姜家八大金刚,把一条黄龙挥舞成地动山摇的神物。它仿佛是在黄土里蛰伏太久,今朝才得施展豪情一般。
临行前,姬根荣还特意从姬家龙灯队中拉出金锁,附耳罗嗦叮嘱了半天,直到比赛前才放手,也不知说些什么。
两家龙灯队中各自昂然走出手执逗宝的金锁和金娃。人们目光定处,先是罩住了逗宝上缀铃带哨的轻响,分别是两个耀眼的披红挂绿,自下而上聚为头顶的两个红红的绒球。众人“啧啧”连声,眼里透出两个少年十足的威风。
金娃抬眼望时,撞上金锁坚强的目光。两个孩娃的目光刀一般锋利,砍在一处迸射出成年汉子的豪气。人人都明白,今日的龙灯会非同寻常。这将是一场勇气、技巧和韧力上的近乎残忍的比赛。历届龙灯会上屡有男儿为一胜字累得吐血以至做下病来,终生不能再干累活。这种人却一辈子受村人尊敬,赞他是一条快意人生的好汉子。
此刻,龙神神情肃穆地端坐在彩棚中间主位,两旁分别是姜、姬两家族长。那龙金便沉甸甸摆放在面前的供桌上,重重压在两家族人们心上。棚里跳跃的耀眼火把,将红绸裹托的龙金涂抹了一层酽酽的血色。一阵风来,它便得了性命一般,周身闪亮,吞吐着月的光华,似在有节律地蠕动。仿佛它已在睡梦中苏醒,云雨一来便要在电闪雷鸣中腾空而起一样。
然而,云未聚,雨未来,偌大的场院在如水的月光里寂静了。龙神一声号令,火铳震得月亮险些翻一个跟头。人们怔怔地望着姜、姬两家的龙灯队在鞭炮炸响鼓乐齐鸣中惊醒,飞金溢银地出场了。
两股潮头会聚,涌掀起的气势尚未碰撞,人们的心头便撒满了滚烫如火的碎珠了。姜家是赤龙,姬家是黄龙,都用绸布包裹,在人们心中仿佛裹着两家族的脸面。众人的目光仿佛秋雨般敲打着两龙浑身光亮闪烁的鳞片,刷洗着各自陈俗陋习中的木讷与懦弱,聚两股千年生命的伟力,在翻转腾挪中塑出赤龙的威风和黄龙的气派。鼓语如雷,欢声如潮,千百种声音尽情放送,炸出满堂彩!
七彩焰火在夜空中开放惊喜,映出金锁金娃健美的身姿。金锁虽无金娃飞石击鸟的本领,在舞龙上却与金娃难分伯仲。他用逗宝与金娃碰一下头,哗然跳开,一招“双龙分水”带出一阵紧密的锣鼓。金娃应和着,一招“金鸡独立”稳如峻岭。此时,争鸣争放的鞭炮、焰火和喝彩声,汹涌成飞流直下的江河,载着两龙难分难舍的大竞斗。
逗宝是龙灯的眼,龙灯舞得好坏,十之八九取决于逗宝的指引。两个孩娃深知这点,因此一上手就竭尽全力。这技术的尽情发挥,这阵势的雄壮威武,这线路的曲折萦绕,全靠逗宝的运筹帏幄。两逗宝一马当先,龙头随机应变,龙颈、龙身、龙腹、龙尾紧随其后,展现一幅双龙相争翻江倒海的壮观。
金锁金娃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挥舞逗宝引导本家龙灯尽情飞舞。但见赤龙拔地而起“飞龙在天”,黄龙潜身游荡还一个“蛟龙入海”;赤龙一招“心系北斗”,黄龙一招“腾云赶月”;赤龙再施一招“紫气东来”,黄龙还变一招“流云西去”……两龙施展浑身解数,在人群中撞击出一个个冲天的浪头。众人的喝彩声不由自主从口中回旋激荡而出,更加坚硬了两家争斗的心性。但见两逗宝忽而“旋风脚”,忽而“连环翻”,紧接着“草上飞”“云端旋”,使两条龙注入了灵性一般,在场中飞舞盘旋。人们看那逗宝在金锁金娃手中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犹如两颗飞逝而过的流星。那两条龙紧随着逗宝张嘴开眼、振首摆尾、翻云覆雨,恰似横空出世的真龙,好一幅二龙戏珠的画面。众人挤来拥去,踮足伸颈,全神贯注,如一浪伏低一浪又起,簇拥着两龙的大比拼。千百双眼睛里已到处是龙的身影、龙的气势、龙的威风。渐渐地两条龙越舞越欢,越舞越巧,赤黄两色搅绕翻滚在一起。映得那神案上的龙金流转着缤纷五彩,包裹的红绸随风轻舞。好似那龙金也心血沸腾,跃跃欲试身手,不定何时就要活转过来一般。众人眼花缭乱,分不出春秋高下,都说是今生没见过这般好舞龙,于今碰上了,就便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值。
喝彩声随锣鼓的粗犷旋律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原本姜、姬两家助阵看眼各有营垒,泾渭分明。人们争先恐后看龙,偶有鞋被踩掉脚被踩肿的汉子闺女灵醒看时,也全找不见本家的熟面,不用细想,知是两家只顾看龙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姜、姬两家原本汉子气横女子气烈,此时却全无闲暇争强斗胜寻仇找事儿,没事儿人一般又急急鹅样齐唰唰伸长脖项向场中望去。
金娃身子骨灵巧矫健,渐占上风。只见他身轻似燕,手中逗宝快似风走如电。他引导赤龙如一条火蟒纵横驰骋。那龙转速加快,圈子变小,旋成一轮燃烧的太阳也似,点亮了姜姓人的渴盼的眼光。姜家亮出了他们的看家本事,此式唤作“与日争辉”。姬姓人急不可待双目喷火,看那金锁虽不如金娃灵活,但他骨架粗大,威武有力,大脚板子不甘示弱地拍击着黄土。黄龙紧随其后,节奏转慢,依金锁拍子以脚掌拼命拍击土地。其声越来越响,竟有盖住锣鼓声之势。周遭很快腾起了黄色土雾,黄龙便在此幻境中蜿蜒前行,恰似一条土龙见首不见尾。这亦是姬家绝招,名曰“天地玄黄”。两家人的叫好声、鼓劲声震天动地,沸腾成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金娃挥舞逗宝腾越在赤龙前。时间就在这壮美的舞蹈和雄浑的鼓点里逝去,不知不觉已是七个多时辰了。他一瞥之间,那神案上的龙金竟蜕去了五彩,恍惚蒙上一层稀薄的血色。虽是正月天气,两家舞龙人的身子早已全然湿透,脚步也游移起来。金娃金锁两个都是大汗淋漓,嘴角沾满粘津津的白沫儿,浑身蒸腾着水汽儿。这次舞龙,姜、姬两家是舍了命来的。技巧招式两家都不相上下,惟有拼体力了,谁家先倒下谁输!人们都预感到,这场死争斗不见输赢是不会罢休的。
天幕渐渐明了,头上的启明星已经升起。一缕红霞在东方展现,神案上的龙金已殷红如血,充满悲怆的意味。姜、姬两家族的助威呐喊已变得嘶哑怪异,仿佛是生命中的最后拼争。锣鼓的节奏也由激昂变为凝重,一记记好像敲在人心嫩肉上。两条龙与其说在舞动,不如说在爬行,好似受了重伤一样举步维艰。两个孩娃步履沉重地走在本家的龙灯前头,随时就要摔倒的样子。举龙的汉子们牙关紧咬着苦痛,拼死跟在后头。他们气喘如牛,憋出的汗花儿绽在浑身放大的毛孔上。这时倘若两队中有人倒下,那就必然士气衰竭,定败无疑。此时的胜败之间,全靠韧性了,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金锁觉得全身的苦疼已渐渐离自己的躯体远去,代之而来的是全身无穷麻木和疲软。他的脚步踉踉跄跄,手中的逗宝早已是在机械舞动着。肺部的血腥味弥漫到口鼻,越来越浓。他惊恐于自己快要倒下了,但又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倒下。这种时候,失败要比死亡更可怕!突然,他觉得胸膛一股浓浓的火热直窜喉咙。金锁知道自己是累吐血了,但这时千万不能挂红呀!他咬紧牙关将血咽进肚里,继续挥舞逗宝向前走去。
金娃此时的情况也濒临绝境,眼前的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脚下的土地已不再平坦了。更糟的是,脑海里如船在浪尖,时时有排排巨浪打来,使他眼冒金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蹶过去了。他死死咬住牙关,只听“嘎巴”脆响,满嘴顿时涌出血腥。他“呸”地吐出来,看了看地上的东西,知是两只碎牙,嘴角已满是蚯蚓样的血蜿蜒滴下。疼痛反而刺激金娃有点儿清醒,他努力高举逗宝,引导姜家那支疲惫已极的龙灯队。朦胧中,他看见金锁舞到了跟前,打一照面,他的脸已白得像死人一样。
冬天的第一缕阳光照至,神案上的龙金红光一闪,刹那间俨然一块凝血。突然,人们看见金锁像中弹的野兽一样停住,口鼻俱狂喷热血,猛地扑倒在地。空气中仍有一丝血雾在晨光里弥漫,挥散着一股难言腥气,与喧嚣了一夜的地气晨雾慢慢融合在一起了。
赤龙胜了,胜得艰苦;黄龙败了,败得悲壮!
一片沉寂。姬根荣突然在人群中大吵大闹,忽而哭自己的儿子,忽而叫如果金锁死了有人要偿命。
金娃眼看着金锁倒在了地上,嘶声叫着,疯了一般仍旧狂舞不止。偌大的紫烟河谷顿时空荡高远起来,众人俱默然无声,目光沉甸甸地罩住姜、姬龙灯盘绕的赤、黄两色场院。片刻,龙神举手示意,几个姬姓族人醒悟过来,跑上去欲将金锁抬走。金娃却醒悟一般“嗷”地一声向仆卧的金锁跳扑过去,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他在地上滚着爬着挪向金锁,随即眼中一片模糊。未及爬到金锁身边,金娃眼前就蓦地一黑,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金娃被当作英雄在家里补养,心里还惦记着金锁。爹不让他出门乱跑,他就让来看望他的表姐曼儿去打探消息。听说金锁没有什么大碍,吃了龙神的几付汤药,恢复得很快。曼儿姐说又不是在他家由他爹呵护,是龙神老人让人把他抬到自家炕头上,谁有啥不放心的?
“好儿子,你真为咱老姜家争气呀!来,咱爷俩干了这一碗!”金娃爹让高兴的酒气熏蒸得满脸红透,大滴大滴的汗珠子浸润了全身。
“爹,咋的——咱姜家和姬家老不对付呢?”金娃学了爹的样,扪了龙神爷给他配制的半碗高粱药酒,辣呛得直咳嗽,血往枣红色的脸上涌,儿马般直喷鼻儿。
“这话说起来倒长了。”姜根生的声音顿时透出远古的苍凉和久远。他放下筷子,用蒲扇一般的大手抹了一下嘴,话音如泉水一般翻涌:“黄帝姓姬,炎帝姓姜。这姬家和姜家本是黄、炎两帝的后代,你都知道了对吧?照理说,炎、黄本是一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合该自己疼自己。但是你知道吗?古时候炎、黄也是两个部落呀!黄帝打败了炎帝,这才统一了华夏。姜家败是败了,但争斗的心性没败!”
“牙咬嘴唇——自个咬自个!什么劲儿啊。”
“孩娃你说的对,但别人不这么想呀。不但是姬家,就是咱们姜家人也是如此。”
“要是我当了族长,我就要姜、姬两家永远和好!”
“有志气!不过,只当族长可不够,天下姜、姬两家的人多着哩。你得——当皇帝!”
“当皇帝?”
“对!现在叫委员长了。一个样!”
“爹,你信那龙金‘真龙天子’的传说了?”
“信不信还在其次!老百姓盼的是天降明主过过好日子呀!”
金娃放下酒碗,田地里青杆绿叶的苞米样沉默良久。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地喃喃自语:“金锁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金锁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他从龙神处由曼儿姐送回到家里。金锁爹不在家,曼儿姐手脚利索地帮他熬上了中药,坐在一旁守候着。金锁则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太阳正红红挂在中天,突然,又有一轮太阳从地面上升起,直逼空中的太阳。天上顿时像下了火,金锁被烤得燥热难当……这时门被推开了,一阵生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金锁睁开眼睛,看到又多日不着家的爹左手烧鸡、右手白干,油光满面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个人。年长的四十多岁,中等个头五短身材。另一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娃,从脸型身材来说,一看就是年长者的儿子。金锁向门外瞅一眼,看到了一副担子,心知他们是货郎。
“哎呀!曼儿也在这儿啊——”爹的眼睛叫春猫似的在曼儿姐的身上扫来扫去。
“金锁,我走了。”曼儿姐的脸像红红的高粱一样垂下头,走出门去。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开花藤蔓般在门口一闪不见,留下一片厚朴鲜亮的馨香,在屋子里缓缓飘散着。
金锁爹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门口收回,吆喝着:“金锁,起来摆桌子!”
“来了。”金锁爬了起来,把桌子拿来放在炕上。
“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烧鸡白干都是他卖的。”
金锁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快上炕!快上炕!”姬根荣热情地催促货郎父子。
毕竟还是元气未复,金锁又回到了炕头上,卷着被子往边上缩了缩,目光在货郎父子身上扫了一扫。货郎浓眉长眼,长得明显和本村人不同,透出十足的狡黠与精干。儿子与金锁年龄相仿,长相和他爹一个模子扒下来一样,那双眼睛比他爹的都大,他正用眼睛细细地观察着金锁。
货郎儿子的目光亮晃晃的,噼噼啪啪投在金锁身上脸上,金锁就觉得如看了高悬的日光一样灼眼,不由得眼睛眨了几下。顿觉这货郎父子有点怪,怪在哪里,他自己一时也说不太清楚。
“咱这紫烟河谷,是宝地吧!我会哄你们?正月十五龙灯会上姜、姬两大姓争的就是那条龙金,我儿子金锁拣到的,这回信我了吧!”爹喝点酒,脸就红得发紫。他瞅见那货郎父子听天书一样不眨眼地盯着自己,就愈加兴奋:“那是千两龙金呀!眉眼活泛、头角齐全,还有那鳞爪……啧啧,简直就跟活的一样啊!”
货郎父子听得直不楞登,两眼野狼一样发放红光,将姜根荣的全身团团笼罩住。
姬根荣回头对金锁说:“你也别泄气!楚汉相争之始,汉高祖刘邦那也是项羽手下败将。后来怎么样了,还不是刘邦得了天下?!”
金锁又看了看货郎儿子,发现他看自己的眼光夕阳一般弱了下去,分明带有了几分鄙夷,就闷哼了一声闭上了眼。
吃完午饭,货郎父子就挑着货郎担子,摇着拨浪鼓走到街上去了。他们担子上挂红缀绿,针头线脑、手帕头油应有尽有,在日头下鲜亮得耀人眼目。五颜六色魔线般顺着阳光抛发出去,向着村里所有地脚射去,将有些人的心尖子就系住了,拽拖得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直奔担子边上来。金锁琢磨着那货郎父子心思不在生意上,尽和人闲唠嗑。听人说,讲的都是紫烟河谷的金子。
金锁抬眼望了望天,冬日的太阳在无风的天气里煦暖着,一杆一杆地插进村人怀里,让所有的人有了春天来临的幻觉。
晚上,货郎父子借住在金锁家。一天三顿有酒有肉,也都是货郎父子掏钱,高兴就时不时给他爹几块银元。爹直着眼将银元凑在嘴边,吹出“嗡”的响声,就好似耳眼里伸进了一个小耳勺,舒服得鼻子眼睛挤在一块。连着几天,货郎父子挑着担子早出晚归,踢踢踏踏,把一大一小的脚步声在这紫烟河谷印了个遍。晚上金锁睡不着,在烧得滚烫的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时,常听那爷俩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话在“叽哩哇啦”小声嘀咕什么。金锁也就装睡,想细听他们说什么。货郎父子谨慎,说几句就不说了。
第三天晚上,金锁是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的。睁眼一看,货郎父子竟都不见了。爹倒是酒足饭饱睡在那里“呼隆呼隆”像个死猪。初时,金锁以为他俩去方便,可等了足有半个多时辰,货郎父子还是没回来。
金锁觉得不对,便穿衣下炕,把门打开。寒夜冰气混杂着外边石头上的白霜味儿迎面扑来,把月光急急地铺在了门里面。他从门口向外探出一只脚,顿觉北风吹得浑身往骨头里冷,把门的手不由地抖动了几下,躺在地上的身影便被月光剪裁得晃晃悠悠。他朝漆黑的夜空张望了一会儿,看到姜家宗祠上冒了几个火星儿。揉揉眼睛细细一看,是一股冒火的烟气。不一会儿,那火星儿就变成一溜火龙直冲天上。
他连忙朝姜家祠堂跑去,一边大声喊道:“姜家祠堂着火了,快去救火呀!”
正在此时,他发现前面有两个黑影,一晃就不见了。定睛一看,那两个人分明是蒙面的,已绕过街角,沿着曲溪向通向村外的方向跑去。月光下金锁看得清楚,那黑影一大一小,活脱脱那货郎父子。
“喂,跑啥?”金锁喝问一句。
那两个蒙面黑影闻声不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了。高个儿肩上好像还扛着一个什么东西,很重的样子,脚下“呼嗵呼嗵”踩扒得黄沙腾起一溜烟儿。布包颠开缝,一星黄灿之光在月光下闪过。
贼!金锁的脑海里马上闪出这个字眼。他大喊一声:“抓贼呀!”
这时,已有村人被喊叫声惊醒,他们拿起家伙准备去救火。听得金锁喊叫,便朝黑影追去。
金锁不知从那来的一股力气,他飞快地朝前追去。路过金娃家的时候,他大喊:“金娃,快出来抓贼呀!”
跑不多远,金娃就从家里出来追上了他,一边系着衣褂纽扣。
金锁说:“你看,那贼身上扛的莫不是咱们的龙金吧?”
金娃远远瞅着,心里咯噔一声响:“我看就是!”
言罢金娃便和金锁发了疯似地向前追去。这时,村头儿的人们被惊出来了,报警锣声“咣咣啷啷”响遍,化作鸟兽放开了四脚拍打着翅膀往人梦里闯。村里所有的要道顷刻响起了人们尾追堵截的脚步声。
龙神在柏源村的设计上是动了一番奇思妙想的,里面包含了八卦玄理。故此,一高一矮二人虽然走遍了柏源村,还是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是以村人把守住生门,货郎父子就被围住的野兽一样怎么也逃不出去。他们也知道自己身负重物跑不动了,就连忙掉头朝藏金山的方向折去。那重物由高个换至矮个身上。矮个跑得也不慢,转眼就到山根了。金娃忙喊金锁快点儿,人进丛林就不好找了。
金锁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跟不上来。金娃激眼了,他大吼一声,提醒后面的村人,一马当先,疾风一般追了上去。
那高个迎面截住他,一言不发,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刀照金娃就砍了过来。金娃左躲右闪,左臂还是被那人的刀划了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
“这不是善茬,我来对付他。你赶紧去追前面那小子,他扛着东西跑不快!”金娃对赶上来的金锁说。
† 金锁应了一声,向前追去。那人闻言舞刀要去砍拦金锁,金娃马上接了过去,施展拳脚与那人缠斗了起来。
前面那小子毕竟扛着东西,上山的路又陡,跑了几步就跑不快了。金锁虽然伤势尚未痊愈,但那山是常爬的,他几步赶了上去,飞起一脚就向那人的腿弯处踢去。
矮个人被踢倒在地,却毫无败相,放下东西,一个就地十八滚跳将起来,一对拳头如暴风骤雨般地向金锁进击。金娃挥拳接招,两人斗在了一起。
金娃那边是险象环生。高个人刀法凌厉,刀刀凶狠,疾如闪电。一眨眼的工夫,金娃的身上就被划破了七八道口子。若不是金娃躲闪得快,早就没命了。
这时,姜、姬两家族人已举着火把,呐喊着追了上来。金娃趁高个人心神不定之机,手中一颗飞石击出。只听“哎哟”一声,高个人措不及防,手中刀被击落,急忙招呼矮个人,转身就往山上跑。矮个人听到信号,虚晃一招,一伸腿就把金锁扫跌在地,抢过地上的东西,也随着高个往山上跑。
这时,金娃爹姜根生豹子一样赶了上来。他步伐敏捷,速度飞快,很快越过了金娃金锁,截住了那两个贼。
高个被迫停了下来,与姜根生拳脚过招起来。金娃爹是姜家一等好汉子,有一身过人的武艺。那高个也不是省油的灯,刀刀凶狠要人死命。一时间,两人不分高下,电闪雷霆旋风般斗在一起了。
金娃和金锁追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追上了矮个人。奔跑中蒙面人脸上的黑布掉了,两人一看,果不其然,这小子就是货郎儿子。货郎儿子见逃不掉,便拼命举起龙金向金锁砸了过来。金娃一颗飞石早过去了,正中对方手腕。货郎儿子手中的龙金坠地,他见势不妙,丢下龙金转身又逃。
金娃追了上去,金锁趁机把龙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货郎儿子听到身后脚步声临近,猛地低头回身抓住了金娃的一只胳臂,转身就要摔金娃。可金娃力大,反而脚下一绊把对方扫倒在地。金娃穷追猛打,没等货郎儿子爬起来,又当胸一脚把他踢了一个大趔趄。
这时,那货郎且战且退,一把拉起了儿子,两人拼命往藏金山尖上逃。待众人追上山去,那父子俩竟一咬牙,从山上滚了下去,那后果恐怕是非死即伤。众人见龙金未失,也就罢手了。
这时,龙神爷赶到了。当他听说货郎父子逃脱的消息,长叹了一声,黯然说:“这货郎父子我见过,定是探子无疑。放虎归山,必有后患呀。咱柏源村怕是再无宁日了!”
事后回忆分析,那货郎父子借卖货之便,打探清了龙金藏在了姜家祠堂里,便趁夜黑用迷香迷倒了守护的姜家汉子,把龙金偷了出来。龙神严厉叮嘱姜家要加派人手,亡羊补牢,今后定要看护好龙金。姜家经历了这一场大变故,也就吃一堑长一智,加强了龙金的看守,再没发生过类似事件。
六
日子庄稼一般齐刷刷地长着,青养黄割,转眼又是冬至时节了。今年的冬天全然不像冬天,都什么时节了天气还暖暖的,水也不上冻,反倒让柏源村人觉得浑身不自在。金娃金锁在龙神爷的私塾里白日习文晚上练武,不知不觉就溜了号儿。这几天山外的炮声一直在隆隆不断地响着,像遥远沉闷的雷声。龙神爷手拿给两个孩娃讲授的《论语》,把眉头皱成了一个山重水复的“川”字。说是东洋鬼子打过来了,没人料到东洋鬼子会来这偏僻的紫烟河谷。可鬼子说来就来了,而且这般神速。
百余名日本兵把全村人赶到村头空地上集合。趁着纷乱,金锁和金娃又走在了一起。他们斜眼看日本人的刺刀在清冷的晨光中闪了一闪,天上顿时虚晃出两个日头来。金娃惊异地定睛看时,冬日凛冽的寒风便锥心刺骨地刮将起来。
一个自称叫岛村武夫的日本军官眩目地挥舞着两只戴白手套的手,开始训话:“我们大日本帝国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不要害怕。我们将用先进技术帮助你们开发金矿,改变愚昧落后的现状,你们必然会过上安定富裕的生活。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天皇统治下的大东亚共荣圈……”
金娃惊诧于那小日本的中国话讲得如此流利,就觉得有几分熟悉。盯着岛村翕张的嘴巴,人们就不由得想打喷嚏。实在忍不住了,就“啊哧”地一声打将出来。村人们都认定这像是岛村嘴巴里发出来的,在空气中飘荡着令人讨厌的气味。
这时,一个身穿和服、腰挎两把战刀的日本孩娃走出来,将两把什么东西撒向人群。仿佛是秋收季节的一阵冰雹,乱糟糟打在村人头上身上。金娃金锁接住几颗,定睛看时,是裹着花花绿绿玻璃纸的日本糖。金娃目光一闪,正待开口。金锁碰一下他的胳臂,悄声说:“是那货郎儿子!”
人们这才想起龙神的判断,明白货郎父子是日本探子。
人们耳边不断响着岛村的讲话,都脑子里一轰轰地,没听进些啥。过了一会儿,只听“嗡”地一声,原来是散会了。回家的路上,日光一杆一杆照射在柏源村的黄沙地上,两个孩娃心里有气,把脚下的日光踢得劈啪作响,碎成残花败柳。顺手把糖抛给了迎面而来的两条狗。狗敏捷地接住了,在嘴里嚼了几下,一摔头吐在地上,不满地“呜呜”了几声。
金锁弯腰拣起一块卵石递上来,金娃顺手接过,朝天上挂着的日头使劲儿扔去。卵石如箭矢穿破层层丝绸样灿烂的日光,瞬间消逝不见。眼里的日头便好似中箭般剧烈震颤了几下,摇摇欲坠,日光陡然闪亮,血液样在两个孩娃的脸上身上。极遥远处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愤怒的惨叫。
“站住!”身后一声大喊。
金娃和金锁回头看时,正是那日本孩娃。
“干啥?”金锁没怵他,粗嗓大气地问。
“那天晚上打我一石踢我一脚,白打了?”日本孩娃狂傲地指着金娃。
“嘻嘻。”金锁笑:“偷金子的贼也敢来叫号了?”
那日本孩娃脸上顿时像挂了一张红布,却强自辩白:“现在就不叫偷了!”
金娃沉着脸不动声色,目光冷峻地在心里掂量着对方的斤两。那日本孩娃也不甘示弱地把粗眉长眼瞪成了牛铃大小。
金锁见日本孩娃身后没有日本兵跟着,也就不怕他。他扬声道:“要想和金娃打,先得过了我这关!那天晚上我伤没好,让你拣了便宜,今天我也一并讨回来。小子,我金锁手下不打无名之辈,快快报上名来!”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岛村龙太郎是也!”日本孩娃的中国话说得挺溜道,他晃晃手中的两把东洋刀。
“让我打头阵,试试他的深浅。”金锁低声对金娃说,龙太郎准备迎战。
“别着急!”金娃拦住金锁,回头对龙太郎说:“你先把刀放下!”
“也好。”龙太郎把东洋刀放在地上,说:“拿刀算我欺负你们。”
待龙太郎准备好了,金锁就“呀”地一声就向龙太郎冲了上去。
那龙太郎不慌不忙,让过金锁的拳头,一胳膊勾到金锁裤裆下,一下子就把金锁扛了起来,在地上疯转了几圈,然后一扭身就把他结结实实摔向地面。
金锁身手敏捷,在空中一个翻滚,双脚稳稳落在地上。他拳头佯攻,一脚踢向龙太郎的小腹。那龙太郎左手挡过来拳,身子一闪躲过来脚,一个扫荡腿反而把金锁扫了一个趔趄。没等金锁站稳,龙太郎一个转身背麻袋就要把金锁背摔过去。
金锁运力后坐,龙太郎背不过去。反而让金锁把龙太郎紧紧抱住,拼命地往地上摔。两人左撕右扯僵持了一会儿。金锁力大,早从身后抱到了龙太郎的大腰,一使劲儿就把他抱得双脚离地,眼看着龙太郎必倒无疑。没曾想,龙太郎的脚腕灵活,一个倒勾,别住了金锁的腿,一使劲儿,两人便同时摔在了地上。
金锁起身还想上,金娃一伸手就把他拦住了,对龙太郎说:“咱们打归打,可也得有个输赢规则。”
龙太郎说:“那是自然!”
“先说你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先前你踢我的一脚一笔勾销。咱们从此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我俩输了呢?”
“那我就是你俩的王!今后我说怎么你们就得怎么,全都听我的。”
“就这么定!”
“不过。你不能用你的飞石暗器。”
金锁抢着说:“你吃了亏也不能把你爹和日本兵叫来。”
龙太郎说:“我们大和民族崇尚武士道精神,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全凭自家本事,说话算话!”
金锁和龙太郎两人继续拉开架势对峙着,在眼仁里打量估算着彼此的分量。金锁已从中品出来味道:这龙太郎跤摔得好,沾上就倒,要想赢他,不能叫他近身。
龙太郎吼了一声冲了上来。他伸手就想扯金锁的领子,叼他的腕子。
金锁手一晃,身子一闪,脚脖子上却中了龙太郎的一脚,疼得闪了一闪,差点蹲下来。这小鬼子,还真有两下子!金锁断定自己那里一准起了个大青包。
中国功夫讲究“南拳北腿”。金锁就用了“手似两扇门,全凭脚打人”的办法,长腿踢击凶猛有力,让龙太郎不能近身,这给他造成了很大威胁。
龙太郎一招得手,舞动双拳暴风骤雨般向金锁进击。金锁脚尖一摆,龙太郎就把目光盯在了金锁的脚上。不曾想,金锁避实击虚,迎面一掌,将龙太郎拍得后退几步,捂着脸。待他放下手的时候,鼻血已涌了出来。
龙太郎吃亏红了眼,再次拼命向金锁冲来,他经过了这次重创以后,竟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更加凶猛。龙太郎身体一晃,就抓住了金锁的双手。他大喝一声,把金娃扯到跟前。他手上使劲儿,脚下一绊就把金锁摔了一个大马爬。
金锁这一下子摔得很重,手摸屁股,疼得呲牙咧嘴不服输。他不服输,猛地爬起来向龙太郎冲去,谁想到龙太郎抓住他的左臂下了死手。金锁只觉得手臂“嘎巴”轻响,一阵剧痛,自己就摔倒在地。
金娃赶紧跑上去,把金锁脱臼的胳膊接上去。
这时,龙太郎阴森森地又向两人逼来。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整个脸上顿时血和黄土混合,简直像京剧里的大花脸,却透着一种恐怖的气氛。
“慢着!”金娃拦住他:“咱俩来!”
“咱俩来得来这个!”龙太郎狞笑着说。他从地上拿起把东洋刀,把另一把踢给金娃。
金娃脚尖一勾,刀飞向半空,他举手过头潇洒地接过刀,双目炯炯盯着对方。龙太郎既然想和他比刀,必是擅长刀法,不可轻敌。
只见龙太郎叉开双脚,身体微蹲,双手缓缓将刀举过头顶,一改刚才和金锁比拼时的模样,显然是把他当作劲敌。他的眼光比刀还雪亮锐利,直直地向金娃的眼睛里射来!
金娃一愣,他在龙神爷的指导下学习刀功剑法,却从没看见这样古怪的招式。就在这琢磨的一瞬间,他看见龙太郎的眼里闪出一丝嘲弄。金娃猛地收回心神,耳边似乎响起了龙神平时训导他的话:“武者有五敌。恐惧之心,执着之心,傲慢之心,爱恶之心 ,仁慈之心……”想到这里,他心如止水,让自己成为深不可测广阔无边的大海。
龙太郎的身体仿佛与剑合二为一,化作了一座纹风不动的峭拔尖山。他的眼神凶暴、残忍,充满了腾腾杀气,剑气似乎已经砍在了金娃身上。
金娃脸色黝黑中带着旺盛血气,明澄的眼瞳里卷起千顷巨浪,波涛旋转吞吐不断,将龙太郎的剑气化为乌有。
金锁在一旁也感觉到了无所不在两股剑气,他的呼吸变得重浊,感觉空气仿佛粘滞起来,编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龙太郎的脸上突然闪过了惊疑之色。他深吸一口气,目中闪出怒火,火中燃着强烈的争胜雄心。金娃感觉到剑刃的杀气尖锐地砍来,他眼中的龙太郎,像一座瞬息挟着雷电气势的迎头崩塌而下的高山!
金娃的心中陡起震天动地的海啸,那力量无坚不摧,包容一切又可以毁灭一切,充满了不可战胜的胆略。他的剑势又如夕阳下沉时一样从容,让龙太郎永远无法准确地断定它在哪一瞬间刚好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
龙太郎突然大喝一声,举刀向金娃砍来!
金娃亦同时举刀迎上!
“啪!”
电闪雷鸣般的一声脆响,两把刀终于砍在了一起,却同时断为两截。
龙太郎不相信似地看着手中的精钢断刀,那刃面上分明映照出的是半拉残阳,毒辣辣直刺进他的心底。他垂下头怪叫了一声,发狠似把手中断刀扔在地上,转身一晃一晃地回头走了。
“噫?”金锁奇怪地问道:“他怎么走了?”
“……”
“没想到这小子还有两下子。”
“龙太郎是一个可怕的剑道高手。”金娃把手中的断刀扔插在地上。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用断刀继续比下去呢?”
“刀断了,他气势也就断了。”
“那还是咱们赢了?”
“应该说是胜负未分!”
“真没想到,你的功夫进步得这样快。”
“那还是龙神爷教得好!”
“这王八蛋会不会找他爹和日本兵报复咱们?”
金娃想了一会儿,说:“也许不会,那龙太郎看样也是个汉子。不过,就算他们那样,咱也不怕,事先讲好的,他们好意思反悔?”
他们回去马上把事情对龙神老人讲了。龙神爷说:“凡强盗都出尔反尔,你们俩千万小心。”
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龙太郎来报复,金锁金娃两人便把在半空晃晃悠悠的心稳放到肚里去了。
七
“怎么样?我姬根荣也当官了,管着柏源村姜、姬两家几千号人哪!现在还有谁敢说我不着调了?”金锁爹被日本人任命为维持会长,回家的时候在金锁的面前也趾高气扬。
“人都在背后骂你是汉奸,有什么好炫耀的!”金锁嘀咕着。
“别管人家怎么说,他们那是当不上眼气!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爷爷的坟地葬得好!”
姬根荣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金锁,晚上把曼儿给爹叫出来。”
“干啥?”
“你娘都死了好几年了,爹孤单呢——”
“……”
“爹大小是个会长了,也该再给你找个娘了。”
“爹!可你能当曼儿叔哩!”
“她姓姬,我姓姜,两姓人哩。”
“曼儿叫你叔哩!”
金锁爹拂袖怏怏地走了,他从家里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赌气住在了维持会里。过了几天,村里便传出了一个让人万分惊诧的消息:金锁爷爷被人抢去的狗头金找到了!杀人夺金的凶手就是姬家族长姬枚信。
事情是这样的,日本人来了以后,姜、姬两家就只能吃苞米面或橡子面了,不许吃大米,吃了就是“经济犯”,皮鞭抽辣椒水灌甚至会被杀头!这天姬枚信过寿,他的小孙子从厨房里拿了荷叶包的大米饭团,趁乱走出门去,在柏源村的孩娃面前边吃边炫耀。被经过的日本人逮个正着。姬根荣闻讯领来日本兵前去抄家,不仅搜出了大米,竟还发现了失踪多年的狗头金!
刑讯之后,姬家族长供认:当年是他见金锁爷爷得了金子起了歹心,便趁夜黑蒙面去抢狗头金!没想到假着嗓子也被听出来了,他就杀了金锁爷爷灭口。回头谎称看见蒙面人跑进了姬家,挑起械斗搅浑河水。在金锁爹的强烈要求下,姬枚信被杀头抵命。姬根荣想当新族长,因族人的一致反对没当上,结果是金锁二叔姬根贵继任。搜出的狗头金却被岛村收去了,姬根荣要了几回都没要回来,不敢强要也就罢了。
又来了一伙儿肩扛三角架手拿小铁锤的日本人,柏源村的孩娃们不敢靠前,远远地看稀罕。日本人在紫烟河谷和藏金山上整天晃悠,还能看见岛村和儿子龙太郎在他们中间比比划划。说是日本人找到金矿了,就是藏金山峡谷的温泉处。金娃金锁都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该在那天晚上把岛村、龙太郎父子逮住浸猪笼才对。
接着日本人就办起了金矿。金锁爷爷的“龙穴”早被日本人挖了个底朝天。白花花的骨头扔了满地,在亮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暴晒。
“我操他日本人八辈儿祖宗呀!这挖人祖坟的事儿他们也干得出来呀——”姬根荣只敢在家里哭天嚎地。
“日本人这么对咱,你还替他们卖命?”金锁恨恨地说。
“爹这是上了贼船了,敢不去?狼狗掏了你的膛!”
他连忙去找岛村哀告才算把金锁爷爷的骨头收集齐了,另找了个地方草草埋了。但骂归骂,第二天还得乖乖地去给岛村当孙子。金锁这才意识到,那龙穴地和真龙天子像梦一般醒过来就无影无踪。一件原本让他觉得那么大那么奇妙那么神圣的事儿化作了一路青烟,恰似一个重担卸下肩来,他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好像他和金娃之间的隔阂都随着坟地的被挖而烟消云散了。金锁把这件事彻头彻尾地跟金娃说了一遍,希望得到金娃的谅解。
出乎他意料的是,金娃不但没怪他,还把自己的爹也有类似想法的事儿告诉了金锁:“大人们为什么非得让咱们成龙成凤才高兴呢?我是压根儿不信!”
“其实谁稀罕呢?”金锁也附和道。
“不,咱炎黄子孙不就是龙的传人吗?”
“……”
“还得有人成龙呀!”
“金娃,要是你以后真的当了皇帝呢?”
“那你就是千岁爷!”
“如果我当上皇帝了,那你也是千岁爷,我们俩永远都是好兄弟!”
“龙神爷说中国的老百姓太苦了,太应该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了。”
“好——”
姜、姬两家族凡能干得了活儿的人都成了日本人的矿工,金娃金锁也在开采金矿的人群之中。紫烟河谷通了火车,金矿石就被日本人一车皮一车皮运到山外。一场大雪过后,从山上望去,就像白布上蠕动的一串毛毛虫。姜、姬两家的怒气被压在心底,似冰下的激流。终有一天,金娃爹姜根生憋不住了,和几个血气方刚的后生一起打死了监工的日本兵,跑到藏金山里,拉了一支队伍和日本人对着干。岛村便召集手下,牵着狼狗进山里搜扑,在藏金山里打了一仗。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机关枪“呯呯突突”响了一整天,就有死的伤的柏源后生被日本人押运回来。死的暴尸三日,活的被砍了头,挂在树上示众。这里面没有金娃爹。
转眼腊月又至,这时出了一件大事儿,仿佛巨石砸进曲溪,引起轩然大波:日本人要在元宵节与姜、姬两家赛龙灯,胜者永远占有龙金。
“你爹真不是个玩意儿!认贼作父,肯定没什么好下场!”孩娃们纷纷骂金锁:“就说那龙金吧,本来你和金娃长大后一人一半,多好?可现在日本人借赛龙灯的名义要动抢。他们有刀有枪,理在他们嘴里,这不明摆着咱们要输吗?这事儿八成是你爹给日本人出的鬼点子。你爹真是个汉奸加败家子!”
别的伙伴骂金锁,可金娃不嫌弃他,并且向大家多次说明:“爹犯死罪儿子也得杀头吗?金锁跟他爹两码事儿,不一样!”
伙伴们信服金娃,不再说金锁什么了,仍然在一起玩。
他们倒是常常看见龙太郎。有的孩娃听见他在无人处唱日本歌儿:一只孤独的火狐,赤焰般在山上奔跑。秋天的树叶,在田野里燃烧。回首遥望北海道,我的故乡路途遥遥。流浪的男儿,何时是归期?……有时他一个人牵一条和他一样高的大狼狗,远远地朝这边观望。那狼狗凶,它大摇大摆地走过村庄人群时,吓得小孩子们直往后退。但当金娃金锁等一群孩娃们注意他的时候,他便扭头牵着狼狗走了。
这天傍晚,有了空闲时间,伙伴们又聚在了一起。正遇上姬根荣慌里慌张从龙神家里跑出来。刚才他去向龙神转达岛村的最后通牒,被龙神用拐杖打了出来。
“走!去跟爹吃肉喝酒去!”他见到迎面而来的金锁又神气起来。
“是你出的点子要把龙金送给日本人?”金锁盯着姬根荣问。他看见倾斜的日光把爹干黄的脸映照得沟沟壑壑,霉气就在沟壑中浓烈地升腾着。
“我……那有这样的事儿。”姬根荣表情复杂,嘴里像含了块糖豆。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爹只不过在他们手底干事儿,那日本人是吃素的吗?有我说话的份儿吗?快跟爹去喝酒吧,一醉解千愁呀!”
“我不去!”金锁脖子一梗,就要跟伙伴们从姬根荣身边闪过去。
“兔崽子!”姬根荣举起手臂打向金锁,却被儿子抬起的手臂挡了一个趔趄。
“我没有你这个爹!”金锁双目充血低吼道。
“没大没小不认你爹,好!老子今日打死你!”姬根荣脖上青筋跳起,狂扑上来。
“滚!”龙神的拐杖及时打在了姬根荣挥起的手臂上。
姬根荣望着周围孩娃们椒一般火辣的目光,脸上已是青一块白一块。他又望一眼儿子那冷漠的眼神,身形便更觉矮了下去。
他冲着金锁张了半天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最后把喉间险些噎着的一口痰咽进肚里,背着手灰溜溜地走了。
龙神脸上被乌云覆盖一般,阴沉得像要滴出水。他顺着姬根荣遁去的道路向前走去,那是通向岛村的兵营。
“龙神爷,你到那里去?”金娃喊。
“回家告诉你爷,我找岛村评理去!”龙神回头喊了一句。
孩娃们看着龙神爷向前走去。夕阳半隐在藏金山两个山峰的凹处,把最后的光亮血一般倾泻出来,显露出龙神爷刀刻似的剪影,又缓缓漫至金娃金锁的身边来。一眨眼的功夫,夕阳完全隐没,天色渐渐黑将下来。
龙金是中国人的龙金,日本人无权插足!龙神找日本人评理,却被岛村下令关了起来。他扬言中国人如果不答应赛龙灯,就把龙神当作反对皇军的罪犯砍头示众。金锁听他爹回来讲,这主意是龙太郎想出来的。依着岛村的心思,就把龙金强抢了去!龙太郎翻出一本《孙子兵法》,说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说得岛村“哈哈”大笑,高兴得直拍他儿子的肩膀叫“哟西”。
灾难像秃鹫的翅膀掠过,灰暗了姜、姬两家的天空。到底答不答应日本人的条件?明知日本人是想借机强取豪夺国宝,为了救龙神却不能不答应,没有龙神的灾荒年救助也就没有两家的今天。最后,在金娃爷姜延奉和金锁二叔姬根贵的倡议下,姜、姬两家决定答应日本人的条件,姬根荣受日本人的挟制自是不敢反对。龙神遍体鳞伤被放回来了,回来后“唉”声一掌拍在自家的八仙桌上。起掌一看,竟留了一个骇人的深深掌印,烙上去似的。众人闻听纷纷去看,看后均默不作声。都觉得掌印烙在了自己肚里,咽一口吐沫在肚里,肚里烙下的掌印便“哗”然作响。
比赛前的准备工作在一种秘密而沉闷的气氛下进行着。经打探,这支日本人的军队来自于他们的一个“龙灯之乡”,舞龙技艺号称本土之冠。难怪日本鬼子有恃无恐,想大耍威风,灭中国人志气,让姜、姬两家臣服。听说,龙太郎还点名让金娃做逗宝,和他对阵。
“他想报一石之仇!”金锁说。
“他想得远远不是这些!”金娃拉着金锁朝龙神家走去。
“龙太郎不是善茬,你可千万要小心。”金锁瞅着金娃的脸。
“该防的是岛村,那才是个老狼!”金娃话音落时,龙神的家门已在前方。
进得门去,两个孩娃看到姜、姬两家族长正分坐两旁,龙神端坐正中,便自然肃穆了神色,分别站立在龙神爷左右。他们知道,一个决定龙金与柏源村命运的极重要会议就要召开。
龙神一脸庄重开口道:“小日本要同我们争夺龙金,你们两家准备怎么办?”
姜、姬两家族长异口同声:“坚决不能让小鬼子得了龙金!”
姜延奉开口道:“姜、姬两家该选出一家来与之对阵,我看小日本没啥了不起的。”
姬根贵随即道:“去年耍龙灯姜家虽得了胜,单只是胜在体力上。若论花样技艺,姬家也略高一筹,该让姬家也露露脸了!”
姜家族长道:“话不能这么说。灯会即是战场,必须选我们两家最强的上场,再说,败者何复言勇?若是姬家又在体力上输了,不但龙金丢了,中国人颜面恐怕都要丢尽了!“
姬家新族长满脸涨红:“骄兵必败,哀兵必胜,这是兵法常理!姬家子弟苦练了一年,早就准备与姜家一决雌雄了。这回与小日本斗,若失了龙金,我当以头谢罪!“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
这时,龙神开口了:“我琢磨着,日本人是动了心思的了。‘家不和,外人欺。’他们必然知道咱们姜、姬两家时有不和,定会趁机挑衅。日本人有备而来,不可轻敌。姜、姬那一家单出龙灯队,我看把握都不大。要想取胜,姜、姬两家必须联合起来,一条大龙共同对付日本人!”
屋里良久缄默,空气凝住。仿佛古松上的一团松脂落下来,将龙神同姜姬两家包裹住,成静止千年的琥珀。
这时,金娃开口了:“大家都明白,日本人是咱们姜、姬两家共同的仇敌。如果我们还执迷不悟,不能携手对付日本人,那结局必将是被日本人各个击破而土崩瓦解的!“
金锁也和道:“金娃说得对,我们两家不能中了日本人的圈套。龙金能不能保住,全看你们大人的了!“
仍然是无休止的沉默。
“好!两家共同抗敌!”姜、姬两家族长互看一眼共同决定。他们的声音石破天惊,令人联想到黑黑的矿洞里,一镐下去,石壁破处倾泻出无穷无尽的梅花金。
八
冬日傍晚的落日一尽,夜色就漫天遍野流淌过来。
元夜龙灯大赛如期举行,村里所有的人都得参加,家里统统不能留人。日本兵喊着喇叭,挨家挨户砸门,连拄杖小脚的八十岁老头老太都被驱赶了去。村人们携幼背老逃荒般来到历年龙灯赛场地,看日本人炫耀般地把电灯拉在紫烟河谷的空地上,照得四周如同白昼。姜、姬两家的小声议论连成了一片:“那么贵重的宝物,你说它真个就能叫鬼子赢去?”
“舞多少年头了,这又练了这么多天,就那么熊包呀?”
“咱这有龙神爷在,除了洋枪洋炮鬼子岛村他懂个啥?”
“别吵吵,今儿日本人来得可不少呀!”
一个老汉问身边的人:“你看输是看赢?”
“我呀,看输!”
“怎么讲?”
“赢了就是乱子呀!”
“胆子小得像兔子!我看不见得吧。”
“祸兮福所伏哟——”
喧嚣的赛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正是月亮从天幕伤口渗出圆润起来的时刻。人山人海中闪开了一条缝儿,人们看着龙神爷长袍马褂穿戴整齐的出现了,身后是抬龙金的金娃金锁。两个孩娃跟随龙神爷走到彩棚里,把龙金放置在彩棚里的香案上。村人们端坐不动,冷眼看日本人唏嘘着纷纷踮起脚尖,目光北风般强硬地打在包裹龙金的红稠上,终还是吹不开红绸的真实面目,只见的包裹的轮廓而已。
龙神爷的目光炯炯环视了场内一圈,在拥挤的紫烟河谷碰撞出黄亮沉缓的声响。他双手划破周围的寂静缓缓解开包裹的羁绊。就在红绸叶片样向外伸展的瞬间,一团金光便秋菊般绽放开来,根根舒展辉映着龙金奇妙的金黄色的光环。
岛村这是第一次完整清楚看见龙金的庐山真面目,不由得也痴愣起来。好半天,他才将贪婪的目光从龙金上收回,投向天上的满月,嘴角绽开了一丝得意的笑。
月亮仿佛是被岛村阴鸷的目光瞪圆了,悬在天上,将清冷的光投到这一片平展的紫烟河谷和上面围成一圈的人群。岛村毕竟是岛村,一次战役中曾一口气刀劈了十个精壮的中国军人。前几日,接到姬根荣的关于姜、姬两家联手操练龙灯欲与皇军决一死战的消息,他便心生一计,命令姬根荣坏了姜家最好看的曼儿。色胆包天的姬根荣果然依计行事,曼儿受辱后投井身亡。
岛村判断,姜、姬两家虽然狗头金冤仇已解,但械斗伤人的恨意怎会一了百了?姬根荣得钱财已远遁他乡,岛村亦宣布姬根荣维持会长一职已被撤消,不管姜、姬两家的族事。姜、姬两家的龙灯队必起风波!况且,日本“龙灯之乡”的舞龙技艺非凡,以称雄本土的国手对付中国一村窝里斗的乡民,定是稳操胜算。岛村自觉得了兵法的真谛,心事便如水中的龟慢慢沉入海底。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岛村抬眼看时,竟是姜、姬两家的龙灯队押着逃跑未遂的姬根荣出现了。原来,藏在藏金山里的金娃爹姜根生出来弄食物,恰巧碰见姬根荣鬼鬼祟祟地往山里跑,心中生异,抓住一问姬根荣问出了详情。姜根生一把打掉姬根荣献上的买路钱,趁天黑把他给押了回来。金娃眼尖,他还看出爹化了妆就隐在人群里面,向他挤挤眼。
“哎,千万别杀我,这都是岛村太君让我干的……”又上来烟瘾的姬根荣浑身瘫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
“砰”的一声枪响,姬根荣话未说完,就鲜血四溅一头栽到黄土地上。人们回头愣怔着看岛村的手枪口飘着一缕青烟。
杀人了!就有人吓得“轰”地一声要往外跑。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闻声行动起来,他们“八嘎牙路”地叫骂着,野蛮地强行拦住逃跑者,连踢带打把他们硬赶了回来。
金锁像头上挨了一闷棍,他先是傻了一般瞪着发红的双眼,随即发怒的野兽样干嚎了一声,就要往人群外冲。身边的金娃眼疾手快,赶紧死死抱住他。金锁挣脱不开,便用拳头死命地往自个头上砸,拳头又被金娃攥住了。金锁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疯了一样瞪着岛村。
龙神正色朗声道:“姜、姬两家可曾听清姬根荣的供词?”
人们齐声道:“听清了!”
岛村恼羞成怒,面色却强自镇定:“八嘎,姬根荣胡说八道,良心大大地坏了,死了死了的有!来人哪,把这条死狗拖出去!龙灯大赛照常进行。”
此时,日本人一条四十多米长的彩龙,正提前满场子耀武扬威呢。他们的龙扎得很漂亮。里面用电灯泡照明。身着和服的龙太郎手舞逗宝,引导彩龙环场旋转。日本人果然训练有素、技艺高超。只见龙太郎手执逗宝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龙头左摇右晃,虎虎生威。龙尾随了龙头的去势,在锣鼓的节奏里跳跃腾挪,威武有力。他们表演了“穿龙门”、“过龙桥”、“大小梅花桩”等把势,又条理分明、娴熟自然地舞起了“走之字”、“滚珠”、“团龙”、“反背”、“滚沙”、“蝴蝶双飞”、“龙头朝珠”,将“反穿龙门”舞得功夫到家。
惟有日本军人的喝彩声与疯狂的锣鼓声。姜、姬两家众人都沉着脸噤声不语,知是遇到了劲敌,一颗颗心直像场中的闪亮的灯泡一样吊在半空晃悠着。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人群中分开一条通道,只见姜、姬两家一条九丈长的巨龙腾空而起,飞跃入场。确从气势上高过日本人一头,赢得姜姬两家如歌如潮的叫好涌动。
龙灯从头到尾分为九节,应和着“龙生九子”的传说。每节金黄缀裹,红烛灯座,应和了“帝黄炎赤”的古训。由姜、姬两家一十八个高手共同操持。龙神暗中制作的这条龙浑身金黄鳞片竟由极薄极薄的金片组成。那金片又做得巧妙,远看浑然一体,近看每个金片上却有无数的小孔,为的是让烛光从小孔中透出,透出辉煌灿烂。这么多的金片,也不过用了九斤黄金,足见龙神的手艺确是当世无双。巨龙通体明亮,犹如真龙降凡。在金娃的指引下,一个“高盘龙门”,显现了巨龙气吞山河的气势。金锁则猛敲牛皮大鼓鼓声沉雄有力震破紫烟河谷。顿时,满场的欢呼喝彩声随着烟花爆竹一起绽放,声音响彻云天。
在充满火药香的烟雾里,龙神眼中的龙金安然卧在香案上,朦胧中透着神秘而又不可言说的灵异。场上一条巨龙腾云驾雾,纵横驰骋。姜、姬联队当仁不让,娴熟地做出一套中国传统舞龙技法,样样精当,高人一筹!这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姜、姬两家联队选中金娃作逗宝算是慧眼识人。与去年龙灯会相比,经过了龙神爷严格调教的金娃已不可同日而语。他摸起逗宝就如鱼得水,一招一式均出手不凡,仪态庄严,大气磅礴,引导龙灯队不断做出高难度动作。
两国龙灯各有千秋,互不相让。众人看时,那金娃飞起半身单肢点地一串空翻,又挥动逗宝引导金龙舞一个“金龙缠柱”的造型,透着炎黄厚土的古韵;日队的龙太郎不甘示弱,他一串旋子环场一周,指挥彩龙亮出“鱼龙过海”的招数来,将东瀛的暴戾狂傲之气表露无遗。金娃一声啸叫,精、气、神迅疾地自丹田聚上浑身。他在整队表演“盘龙门”时,一个突跳腾入高空,在空中连翻两个跟头,展示了神龙现身的威武恢弘。
真露脸呀!姜、姬两家沸腾了,全场的欢声赞语像从地底崩裂而出,顿成震天动地排山倒海之势。
日本人的彩龙在龙太郎的带领下,变得沉着冷静起来了。他们利用彩龙小而灵活的特点,加快速度和频率,做出了一连串精彩的招式。龙太郎一边指挥,一边大喊着招式名称“潜龙生灵”、“偷天换日”、“吸精吞髓”、“喷云吐雾”。彩龙盘旋全场,生龙活虎确有独到之处。相比之下,虽经暗地里勤加操练,但因其大,姜、姬连队的金龙就转动不灵,稍嫌慢些。见此,日本军人更是狂呼乱叫,为自己的龙灯队加油鼓劲。
金娃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待到“回龙门”时,姜、姬联队的整条金龙就突发奇招,做了一个新创的“翻转乾坤”的后滚翻大动作。人们纷纷咋舌:多险呐!这要命的时刻,还是首次正式联手的姜、姬两家只要一人稍有不慎,便可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但是姜姬联队大胆做了并且获得了成功。
一招精彩,金娃情绪更加激昂。他在地面上连打飞旋,突然将逗宝抛到了半空中,姜姬联队龙头翘起朝向仍在天空中飞升的逗宝。金娃借机跃到本家龙头上,右脚在龙头上一点,身体在空中再次跃起,一把抄起下坠的逗宝,在众人眼里恍若天上的神仙一样飘然而下,稳稳落在地面上。看得日本人目瞪口呆。
猛敲牛皮大鼓的金锁看见龙神和岛村并排坐在彩棚里,面前的香案上的龙金在电灯的照耀下,金灿灿的光芒被北风吹得闪闪烁烁,只映上附近人们的整脸全身!龙神端坐稳如磐石,岛村却面色泛青,紧握战刀。
龙神举手号令,一声礼炮,焰火便直上夜空,划出一道闪亮的轨迹。人们目光尽处,空中爆出五彩礼花,在姜、姬两家如浪如涛的欢呼中,礼花已编织出四个醒目大字“华夏神州”。
锣鼓声中,姜、姬两家巨龙更加气势磅礴地舞将起来,整个场子刮起了旋风一般。金娃施展浑身解数,挥舞逗宝,引导巨龙卷天掠地,翻江倒海。
相形见绌的龙太郎满眼尽是妒火,他在构思着狠命的一搏。他引导着队伍向巨龙冲来,这是赛队间常见的交混舞。通常两个队一交叉,便会出现各队都听不清本队的锣鼓号令和任何指挥的情况——听不见锣鼓,步子就可能乱套。这是考验每个队是否训练有素的一招辣棋。姜姬两家的队员土生土长,舞龙的锣鼓点子早已融化在血液之中。即使听不清锣鼓,塞上耳眼也不会出半点差错。金锁率领鼓乐班子敲打吹奏得音韵铿锵,节奏强烈,曲调昂扬。唯我独尊,压倒一切。在这种形式下,日方反倒差点儿乱了阵脚。金娃更是先声夺人,巧设路数,寻机穿插,动作精确,游刃有余。
岛村安然不动,身前龙金上辉映的五彩礼花蓦地褪去,金光大盛,将电灯的光芒压住,放射到全场每一个人的眼里心底。他用眼扫了一下身前的龙金,金黄色就转为殷红,有点儿像淌溢的鲜血。岛村随即微笑了,突然猛地站起身来,举起带鞘的战刀有节奏地挥舞着。日本人见状从人群外推出了一座巨大的龟状的鳌山。岛村用日本语大声唱起舞龙歌来助威,龙太郎引导彩龙闻声摇头摆尾,一连做出“金龙缠柱”、“盘龙门”、“龙滚双江”、“回龙门”等造型,不甘示弱地围着鳌山转。龙灯之乡还真不是徒有虚名。
龙神一声惊异地低呼:“鱼龙蔓延!”
金娃此时也是心头一惊,他听龙神爷讲过:“鱼龙蔓延”是中国汉代出现的幻术,延续至今,是龙灯表演的始祖节目。魏晋六朝、唐代称该节目为“黄龙变”。后世的鳌山、灯会、滚龙灯等都和它们的流传有关。没想到日本人学到了我们祖宗的东西,难怪他们有恃无恐。
渐渐的,金娃看明白了日本人心思:他们基本上用的是“鱼龙变”。现在日本人对“鱼龙蔓延”又有所改进。只见他们把彩龙隐入假山之后,随即舞出了一条鲤鱼灯。龙太郎引导鲤鱼灯,模仿鲤鱼在河水里逆流而上跳跃龙门的姿态,循环往复,表现鲤鱼勇往直前、不畏艰险的精神。只见龙太郎手握逗宝,在鳌山面前做出一串精彩的动作。他首先一个腾空飞跃,稳稳地落在了鳌山上。接着,他在鳌山上指挥鲤鱼灯,经过几次试跳,终于,鲤鱼灯跃上了龙门!日本军人顿时兴奋地狂叫起来。
在假山的遮掩下,鲤鱼灯隐没。片刻,龙太郎从假山后面跳出来,一条腾越飞奔的九丈长的赤龙出现!和姜、姬两家的金龙不相上下,这都是姜根荣密报情报的结果。龙太郎精神焕发,引导东瀛一十八个勇士舞动赤龙从鳌山上腾越而下。这次他们是亮出了必胜的绝招,再次表现日本龙的风采的时候显得傲气十足,一副完全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的架势。
突然,闻听金娃一声令下,姜姬两家的三十六条精壮汉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迅速拉起绳索,唱响号子,把地下黄沙里埋藏的两棵“怪树”立了起来。“怪树”高有百尺,当它们枝桠间的沙土纷纷掉落时,显露的竟是一片令人心寒的刀光剑影——枝桠是由无数把锋利的刀剑构成!这时,龙神用浑厚的嗓音唱起了《舞龙曲》,悲怆古远的神韵从他的胸膛里奔涌而出。
盘古开天打破了混沌
流传了神龙在人间呐
炎黄子孙做了传人呐
腾云驾雾我任逍遥呐——
金锁金娃跟着唱起来了,姜、姬两家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了。声音越来越激越昂扬,浑厚铿锵,化做歌海,载一条巨龙姿意狂舞!忽听金锁鼓响如洪钟大吕,巨龙身姿陡转,在金娃的引导下,竟朝场中央那棵百尺高的怪树舞去。在日本人不由自主发出的“咦咦”惊讶声中,姜、姬两家的汉子们运足气,举着巨龙,赤脚踩着锋利刀刃却丝毫无损如履平地,似得了神助一般奋勇向上攀登。一条巨龙便在刚烈的鼓点声中盘旋而上,直取金黄的月亮,透一天振魂撼魄的壮怀激烈。
忽然间起风了,龙太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天上的月亮被扑上去的黄沙裹紧了,使人胸中闷闷地透不过气来。不知多远处的空中传来了阵阵沉沉的轰鸣。龙太郎忍不住惊异地望了台上的父亲一眼,狂叫一声,舞着逗宝不甘示弱地引导日本龙朝另一棵树奔去。他身子灵巧,总算勉强爬了上去,但手脚已被划了无数道血口子。舞龙的日本人就更不行了,有的手指脚趾被割掉,有的情形更坏,从高高的枝桠间坠落下来,生生就死挂在刀剑上!日本龙自然也拿不住了,它从“怪树”上噼里啪啦掉下来,碰碎的电灯泡发出爆炸的声响和火花,挂在靠近地面刀剑的枝桠上燃烧着,活像一条死龙!
终于恼羞成怒的岛村跳将起来:“中国人不守规则,良心大大地坏了!”说罢伸手去抢香案上的龙金。
龙神手疾眼快,抢先一步抱住了龙金。岛村拔刀砍来,快刃如电。却听到一声脆响,刀锋生生断在了龙神挟着的左手两指之中!岛村拔枪射击,子弹从龙神前胸进,后背出,已是致命的创伤。龙神中弹之后,身躯却山一样屹立不倒。他双眼如炬,面容冷峻,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猛挥右臂把龙金抛给了接应的金锁,同时甩左膀把半截指中刀钉进了岛村的眼眶,随后山一般倒下去。
风势陡然变大,月亮被纷飞的黄沙完全遮住,一种巨大的“呜呜”呼啸声从远处传来。场中日本人悬挂的电灯泡开始剧烈摇摆起来了,灯泡先是闪烁黯淡下来,接着互相碰撞,发出碎裂的炸响。“劈啪劈啪”的电火花此起彼伏中,金娃怀中的龙金顿时变成了一块火山熔岩的颜色,像是在火火燃烧着一般。此时,场中已变成了一个剑拔弩张的战场。金娃爷爷圆睁虎目,山样屹立;金娃爹手握钢刀,在身后紧紧护卫;姜家新族长口呼号子,指挥全村姜姬两家摆好阵势围成一圈铜墙铁壁,中间是誓死捍卫龙金的金娃金锁。岛村从昏厥的血泊中爬起来,用手捂着淌血的左眼,恶狼般的嗷叫凄厉地回荡在人群上空:“中国人统统地死拉死拉——”
鬼子埋伏在四周的机枪得令开始向人群扫射,柏源村人中弹一排排倒下,迸射出血泊中的纷飞与悲壮。与此同时,月亮蓦地变黑,空中传来了巨大的呜咽声。一道漆黑的风墙向人们扑了过来。风越刮越猛,简直是飞沙走石,刮得人睁不开眼。愈来愈大的狂风刮灭了电灯,刮晕了所有的日本鬼子。
一条硕大无朋的龙卷风在夜空中宛若一条青龙,来至怪树前将上面盘绕的巨龙卷了进去,两者合二为一俨然一条真龙出世。怀抱龙金的金锁被龙卷风吸上天空,他旋转的身体经过怪树顶端的那一瞬间,金娃扔下逗宝跳起来抓住了金锁的双脚。又加上了一个人的体重,金锁的身体在旋风中坠了一坠。就在此时,龙太郎也扑入了龙卷风中。人们看见他在风柱中伸直双手,顺着风势很快上升,猛地抓住了金娃的双脚。三个人与龙金连成一线,迅疾地被龙卷风吸上乌云翻滚的天空,瞬息间便消逝不见了。
九
身在浑浑沌沌中,龙金早就让龙卷风撕扯着脱手而去。金娃金锁觉得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握在掌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了,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他们感到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透明,轻盈得像鹅毛一样微不足道,透明得如水一般清澈见底。渐渐身体的感觉也趋向空无,只剩下魂魂儿在天空中遨游。时而盘旋而上,时而缓缓落下:时而感到无边的恐怖和绝望,时而体会到无名的兴奋与舒畅……突然,一声霹雳般的震天轰鸣在耳畔炸响,震得金娃金锁昏了过去。他们失去知觉的刹那间,感到一种力量将自己高高地提起,又无望无助地坠落,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金娃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是一片黑暗的死寂,没有一丝亮光听不到一点声响。他想,我这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吗?但是浑身四分五裂的麻木和疼痛,使他明白自己还没有死。他的身子紧贴在地上,鼻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泥沙土腥味道,透着千万年的温馨与亲切。这是柏源村的味道呀!
“啊——”他大叫了一声,心中顿时涌上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金娃,是你吗?”黑暗中传来了金锁的声音。
“是我!你是金锁——”金娃闻声向声音处爬去,和摸过来的金锁会合,激动得紧紧搂抱在一起。
金锁问:“咱俩这是在哪里呀?”
“我也不知道。”
“这不是阴曹地府吧?”
“肯定不是!活着,咱俩都活着!”
“那咋什么都看不见呢?”
“要是有火照照就好了。”
“哎呀!差点忘了,我身上正带着火石——”
“那你还不赶紧拿出来!”
只听“咔嚓”几下敲击而生的火花瞬间闪亮中,金锁看见眼前有已经枯干了的茅草,便让金锁贴着地面打火。又是几下敲击的锐响,地上的干草被点燃了。金锁赶紧趴下用嘴吹着,金娃则赶紧在周围拣来柴禾小心添上去,使其燃成一团篝火。
两人忍着浑身的伤痛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篝火照亮的地界,这里果然是柏源村。他们惊奇地发现远处是黑暗中翻滚旋转的黄沙构成的墙,高得望不到边际。它发出怪异的风暴轰响,像一个巨大的笼子一样严严实实地把他们围在了这处冥静的村庄上。
“这莫不是龙神爷说的暴风眼?”金娃在原地转了一圈,脸上现出敬畏的神态。
“暴风眼?是暴风眼!老天爷呀,咱们得救了!”金锁举着双手跳起来狂喊道。
“龙金哪?”金娃问。
“刚才在龙卷风里我手把不住了,被风卷上天了。”金锁低下头。
“没了就没了,总比被日本人抢去好……你看那里!”金娃叫金锁,手指向不近不远处地上卧着的一团物件。
“好像是龙太郎。”金锁边走过去边喊:“他爹杀了龙神爷、我爹,我要杀了他报仇!”
“小心!”金娃赶紧过去阻止他。
三个人影重叠的一瞬间,情势陡变!只见挡在金锁前面的金娃摔倒在地,疼得浑身冷汗,左手紧紧地把着受伤的右手。鲜血一滴滴汇成流,顺着手指往下淌!
“哈哈哈!”龙太郎大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晃悠着手中握着的一把锋利匕首,上面的血迹犹在。
“好你个小日本鬼子,原来是装死!”金锁一边骂一边帮金娃止血。
“兵不厌诈,我这是跟你们中国兵法学的。”龙太郎得意地说:“我早就观察过,金娃是用右手发飞石。现在你右手负伤,发不了飞石了;金锁又不是我的对手。乖乖把龙金献出来吧,或许我会考虑饶了你俩的性命!”
“你放屁!”金锁怒不可遏,向龙太郎冲了过去。
龙太郎怪叫一声,举刀向金锁刺去……只听一声脆响,龙太郎手中的刀被一个飞来的什么东西击落在地。金锁没给他喘息机会,一顿拳脚把他打翻在地,一脚踢断了龙太郎的右臂。想想又不解恨,回头又踩断了他的左腿。
“好了,住手!”金娃喊住了金锁。
金锁不甘心似地最后恨恨地啐了龙太郎一口:“不是你对手?爷爷我打不死你!”
龙太郎疼得“吭哧吭哧”在地上打滚儿,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躺在地上,克制着不发出哀叫声,用狼一般怨毒的目光不相信地盯着金娃。只见金娃慢慢把左手伸出来摊开,上面俨然是一颗卵石。
“你……你左手也能发飞石?”龙太郎呻吟着问。
“不但他左手能发飞石,就连我的功夫也大有长进!怎么样,傻眼了吧?”金锁说。
“怎么没看见龙金呢?”龙太郎还是不甘心。
“龙金在那——”金娃左臂顺手指向天上。
一道闪电掠过,三人俱抬头观望。只见一个闪烁着金光的物件在远处风暴的沙墙内盘旋翻滚,扶摇直上。是龙金!风暴的咆嚎声渐渐消退,黄沙墙摇摇晃晃起来,最后轰然倒塌。龙金从天上呼啸而下,从龙太郎面前猛然扎进地面,惊得他脸色青白目瞪口呆……
第二天,独眼岛村重新搜索被龙卷风神秘侵袭后的紫烟河谷,发现它留下的三尺沟壑竟似一个大大的草书“龙”字。士兵发现有一个身着破烂和服的人躺在柏源村的黄沙上,走近一看,正是岛村的儿子、一息尚存的龙太郎。
经过军医抢救,龙太郎苏醒了。他告诉父亲说,金娃和金锁没有死,他们是坠落在风暴眼里……金锁想杀他,被金娃拦住了。后来他们就走了,朝着西北方……龙金被龙卷风重又埋在了紫烟河谷……岛村目光顺着儿子手指方向,双目血红。他下令让士兵们掘地三尺,挖了两个月,也没找到龙金的半点影儿。不久,远方的冰排开了,河流改道,紫烟河谷顿时变成了水乡泽国,庞大的水域更把龙金掩藏得无影无踪。
一连七年,岛村因龙金的失误而没有升迁,一直驻守在紫烟河谷。他也一时一刻没有放弃过对龙金的找寻,直到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一支八路军部队奉命前来受降,部队的指挥官便是金娃和金锁。
受降前夜,柏源村像过年一样,庆贺的鞭炮声“噼劈啪啪”响个不停。杀猪宰羊的喜庆似一条河流淌到岛村父子的营房前,散发着阵阵屠宰的膻腥味儿,继而飘来了酒肉的香气。士兵们闻味儿更都垂头丧气地蜷缩在各自营房里喟叹。龙太郎下意识地抽了抽鼻翼,抬头看见自己的父亲用白色丝绢一遍遍仔细擦拭他的军刀,直至刀身一尘不染,放出雪亮的光来。
“爹,我下不了手……”龙太郎的声音怯怯的。
“八嘎!你一定要让我体面地死去!”岛村的声音透着绝望,硬如铁石。他决定剖腹自杀,以死谢罪,儿子龙太郎是他指定的助手。
最后的时刻到了,岛村对跪在面前的儿子张开了胡须丛生的嘴巴,从锐利的牙齿中间蹦出了一个个惨白的音节:“大日本帝国是战败了,但你要活下去。把我的骨头留在支那的土地上,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以胜利者的身份!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得到龙金!”
说罢,岛村撕破了上衣,把自己的胸腹完全坦露出来,面朝日出的方向跪了下来。他双手倒握军刀,锋利的刀尖冲着自己的腹部。龙太郎恐惧地闭上眼睛的同时,只听岛村大吼一声,把军刀猛地插入了左腹部,接着,他又握紧刀柄向右死命一拉,整个腹腔被割开,鲜血和肠子滚涌而出。但岛村还未马上死去,他因剧痛倒在地上翻滚着说不出话来,只用命令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儿子龙太郎。
泪流满面的龙太郎睁开眼睛爬将起来,从父亲的腹中拔出鲜血淋漓的军刀,几乎是闭着眼睛向着自己父亲的心脏刺去。刀刃刺穿肌肤内脏时发出了火辣狂烈的尖叫声。岛村的身体如再次中弹的野兽痛苦地痉挛了几下,终于双脚一蹬死不瞑目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浑身溅满鲜血的龙太郎简直疯一般挥舞着父亲的军刀,狼一般嚎叫着。所有的柏源村人都放下盛肉的碗,听那惨烈的叫声穿过紫烟河谷无月的漆黑天幕,在漫无边涯的空际久久回荡着:“龙金!大日本帝国一定会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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