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玻璃中的自画像@______________
周薇坐在画室里。她的座位面对窗子用三块大号画板围成,有一点音乐茶座的味道,周薇喜欢这样。
窗子面对的是这所大学的理化楼,隔着空荡荡的一大片操场。天光渐渐柔和下来了,黄昏时分平静而沉寂,有一种心旷神怡的美。周薇就在这样的情调中,用油画笔在调色板上调了颜色,细心地涂抹在画布上。光线从纤细的指间一点一滴消逝,画室开始沉浸在暗影里,眼前的画面像一片静谧发亮的水域,仿佛生出的水草一般,她的自画像慢慢清晰出来,却遥远而不可企及。
周薇临靠的是一个靠北的窗户,只有夕阳在海的时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阳光。打开窗子时,自己的影像便反射在玻璃上,介于清晰和朦胧之间。那些不快乐的日子里,周薇总爱坐在窗前,享受这一片孤独。玻璃中的自己,总是隐遁在一片灰色调中,任何鲜丽的颜色在玻璃上都会淡化出一缕微风,玻璃中的自己,恍若雾中。
周薇的目光落在窗框一角用图钉按在上面的歌单,它是从录音磁带盒中取出来的,仿佛由于她的目光牵动了一般,歌单在风中微微飘动,上面熟悉得几乎忘掉的繁体字便氤氲成一曲粤语歌子,萦绕在她的耳边。
周薇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身子,一如惊梦。她回头望了望罗罡的位子,什么时候人不见了?刚才还在呢。这些天下课吃饭的时候,同学们一拥而出,画室就只剩下她和罗罡两人。罗罡和心情落寞的她不一样,罗罡正沉浸在自己制造的诗人的爱情里,废寝忘食地画他的《林中少女》。那女孩叫梦云,刚读物理系大一,周薇在校元旦晚会上认识她的。那回她做主持人,灯火辉煌里,亭亭玉立,神采飞扬,一台晚会组织得热烈红火,赢得阵阵掌声,连艺术系音乐专业那些眼高于顶的同学都暗自赞叹。一夜之间,整个大学认识了一个女孩名叫梦云。很快周薇就听说她在中学时便品学兼优,出类拔萃,高三那年又获市中学生演讲比赛一等奖,因此免试保送大学。毕业创作时,同学们大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焦头烂额地忙毕业分配,罗罡却超凡脱俗,热血沸腾地描绘他的少女。大家都看出端倪,开他玩笑,罗罡矢口否认。周薇和他是好朋友,互相有异性不逾界限的默契和友谊,最知道内情。
“喂!”罗罡自门外阔步走进,手提大包往周薇旁边桌上一放:“今天刚好收到几笔稿费,我请客!”打开包来,各色小吃,罐装啤酒荔枝汁,哗啦一声摊开在周薇面前。罗罡是名声显赫的校园诗人,本市最年轻的作协会员,又风度潇洒,平日里吸引了一大群梦幻少女,而他却别有特色,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守身如玉一直等到他的林中少女。
周薇无语地啜着荔枝汁,注目窗外,暮色中的远处海天一色,深沉苍茫,心情就又陷入一片迷惘的黑暗中。罗罡也无语,视线像归巢的鸽子越过众多画架落到他的《林中少女》上,眼睛里盛满温馨,酒似的,醇香粘稠。
周薇突然问:“昨天夜里你同方远打架了?”
罗罡愣了一下说:“你都知道了?”
周薇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今天上午有同学告诉她罗罡同方远打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细看方远的右眼,有一圈青紫;他的走路姿态也不像过去矫健有力,显然身上有伤。周薇用极端仇视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使得方远不敢对视。她知道罗罡是在为自己出气,而自己却没有报复后的快感,真是怪异。罗罡把一只空易拉罐在手中攥瘪,缓缓告诉周薇:“还有一点你大概不知道,我打方远时他根本没还手。他只说你打吧,我对不起周薇……”
“别说了!”周薇打断罗罡的话,她从这寥寥几语中已清楚地想见出当时的情景。罗罡和方远对峙在黑漆无人的草坪上,罗罡挥起一拳把方远打翻在地,然后上去拳打脚踢。方远毫不反抗地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之后方远又挣扎着爬起来,重新站好在罗罡面前……唉!往事如烟。方远,这个男人,他给自己带来的爱和恨,竟是同样刻骨铭心,也许周薇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天,分手的那个地狱般的日子。
周薇是十天前同方远分手的,而他俩相爱到分手的时间,也不过一百零三天。周薇扳着手指曾经抱着幸福颤栗的心情数过这些日子,她的感伤哀怨的手指拂过往事像拂动琴弦,掉落一连串欲哭无泪的音符。
那个夜晚月亮很圆,金黄可人。周薇似乎很痴迷地凝望月亮。泪眼蒙蒙,女孩敏锐的心已预感到一个不可挽回的事实。这几天,方远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在叹息,叹得她心惊跳;他的吻也越来越少激情,他们之间的爱情也许就在吻中悄然褪去了,像落潮渐渐坦露的沙滩。该不是要分手了吧?周薇心中拚命遏制这个可怕的念头,心中翻腾若海,却默默无语,她要等方远亲口说出一切。方远终于开口,声音负疚却很清楚:“我想……我们分手吧。”
晴天霹雳!尽管周薇早有准备,还是感觉到方远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坚定地刺中她的心脏,她听见午夜的钟声在响,她的心脏鲜血淋漓,血液在钟声中滴落在不知何处的虚空里。她的身体被逐渐抽空,她孤立无援四面楚歌,面孔像纸人一样苍白。周薇不是善于把心扉打开给人看的那种女孩,她内向而高傲。相爱的一百零三天里,她把心扉无保留地敞向方远,甚至她的贞操;她全身心地爱他,为他抛弃了昔日的男友孟伟;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却遭受如此残忍的伤害。她拚命想压抑泪水,只是不想在方远面前哭泣。完全结束了,已经成为路人,不是吗?可是周薇就是忍耐不住,她愤怒迷茫,像溺水的人,徒劳地想抓住漂浮的稻草,可又什么都抓不住;她索性不管不顾,任眼中的泪水泉涌而出……
就在她心力交瘁双腿发软已经支撑不住身子的时候,方远抱住了她。有一瞬间,周薇潜意识中真想伏在方远怀中大哭一场,她是如此爱恋这个男人。可是,周薇的心猛地坚强起来,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惊人的力量,她用力推开方远,随即在他脸上甩了一记无比仇恨的耳光。
一切都结束了,梦一样化作虚无,逐渐飘远。至于分手的原因,方远没有隐瞒。分配不到一起固然是个理由,更重要的是,方远自己不能留校,毕业后要分配到原来所住的小镇,而凭他功利的个性又不甘心,于是早寻归路,他现在的女友父亲是本县税务局长。周薇从中明了一切。方远高大的印象顿时在她心中颓然崩塌,她感到厌恶鄙视,有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
就在周薇失恋情绪最糟的几天,学校里面发生了一件大事,数学系一个失踪了两三天的女生在离海岸十几海里的小岛被驻军发现,人已经死了,尸体被海水潮到了岸边。学校派人认领回来,经法医检查,女生腹中已怀胎三月,用白布紧紧缠住以遮人耳目,初步认定为自杀。学校里传言很多,公认的一条是她为失恋而死的,男朋友在临近毕业时抛弃了她。周薇过去时常在校园里见到那女孩,一头长长的黑发,面容姣好,在林荫道上迎面轻盈地走过来,擦身而过带起一阵淡雅的馨风。有一次薇帮罗罡的忙,销售一位诗人的诗集,先记下购者的名字,然后罗罡把名单带到诗人那里在书上逐个签名。那女孩也来订购,所不同的是,她要求一本诗集上签上她跟男友两个名字。一瞥之间,周薇看到女孩忧愁地微笑着,眼中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心中一动,由此牢记住了她。周薇悲哀地想,这已是隔世之人了。
怀着麻木的心情,周薇静听流言中的女孩充满死亡气息的爱情,静听同寝室女生人人自危地得出一项调查结果:大学生恋爱成功率极低!考来时大都来自五湖四海,毕业时定向分配,天各一方,这是导致分手的最根本原因。大学里的爱情不过是踏入社会和未来婚姻的感情试验而已,原来当不得真的。周薇再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所谓爱情,她从云端跌落之后,再冷眼旁观周围大学生的爱情纷纷在毕业分配的秋风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于是常想,这世界终究是物质的。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声音沉稳又似有犹疑。周薇不理,抓起一罐啤酒,猛倒向喉咙。罗罡也没有言声,他瞥了一眼门,用理解的目光等候她平静下来。敲门声又响,周薇喘息着放下易拉罐,抹一下嘴,目不旁视地大声“进!”
门被推开了,她看到对面罗罡站起身来眼中闪出惊喜的光,不由迟疑地随之掉转视线,她听到罗罡欣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伟!”
周薇浑身像被重锤击打一下,心中慌乱起来,这个名字在她脑海中迫近而遥远,代表着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使她尴尬而羞愧。她蓦地回头看,果然是孟伟,脸上依然绽着熟悉的微笑走来。周薇站起身来面色平静迎接孟伟,她甚至不想他突然到来的原因,因为精神上有一种极度疲倦和衰老的感觉。这是孟伟同她分手三个月后第一次来看她,周薇对孟伟,实在是抱有一种永生的深深歉意。
“过来坐!”罗罡热情地拉住孟伟的手,三人围坐,边啜饮料边侃。罗罡话多,孟伟话少,周薇则静坐无声。过一会儿,罗罡借故走开,给孟伟递了个眼色,画室里只剩下周薇和孟伟两人。画室里很静谧,两人都不再说话。和孟伟在一起的时候,周薇总是感觉到有一层温暖的网,从头到脚把她笼罩得很惬意。此刻他看定周薇,目光煦暖深沉,一如从前。周薇垂下头,黑发遮掩了大半个脸,这种目光她无比熟悉,想张口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在胸中波澜四起。她看得出,分手后孟伟依然执着地爱她,大约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美好吧!命运真是多乖,三个月前周薇提出跟孟伟分手,三个月后她又被方远抛弃,现在,孟伟来找她做什么,难道想要重修旧好?
晚自习的时间到了,陆续有同学走进画室,用暗暗的眼神扫过他俩。
“到海边走走?”周薇打破了沉默,潮湿的晚风从窗口弥漫开来,带来海边的气息。
孟伟点点头,说:“好!”
这所大学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她们并肩走在通向海边的柏油马路上。这里是郊区,坐车到市内近一个小时,不方便,恋爱中的大学生便双双对对到海边走,这片海于是被嬉称为情人海。无论怎样,海都是深沉而富有内涵的。
“嗳!”孟伟用手臂碰一下周薇,其实周薇早已看到罗罡同林中少女梦云走在马路那边,罗罡也看到他俩,打了一个彼此会意的招呼。
“是罗罡的女友?”孟伟打量他们远去的缱绻身影。
“是。在画室里你看到罗罡的画吗?画的就是那女孩。”周薇没想到今天的话题从这里打开。中学时,周薇、孟伟和罗罡他们三个都是要好的同学,彼此非常熟络。
“怎么没听罗罡谈起?”孟伟问。
“是新交的女友。”周薇答道。
大学毕业前夕谈女友,所有的同学都认定罗罡疯了。罗罡马上要毕业,梦云四年本科才读大一,看罗罡的人品和认真,又不像是找乐开心。毕业以后,分开时间一久,结果怎样真是难说。现在的人,都学会不在一棵树上吊死,感情这东西,周薇扪心自问,太难以把握了。真正的爱情存在,她或许可以相信这一点,可是永恒的爱情呢?
周薇找到罗罡,罗罡那时正忙着给女孩写演讲稿,梦云马上要参加市大学生演讲比赛。老题目要写出新意写得不同凡响,也实在难为。周薇看他放下手上的工作,把诸多约稿信置之不理,却汗流浃背忘记一切伏在案上,绞尽脑汁写不擅长的演讲稿,只是为了他的心上人,不禁对他的真情生出深深的感动来。可是,罗罡怎么会呢?他一向是骄傲的,他的风度,他的才气都使自己在校园里鹤立鸡群,记忆的罗罡对女孩子一向是不屑一顾的,他怎会爱上人?他曾经对周薇讲过,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恋爱了,那是因为没有可爱的女孩子,没有一双纤纤玉手能拨响他的心弦。将近两年大学生活里,罗罡埋头事业,成了一个典型的不会享受青春的书呆子。他舞跳得很好,舞厅里却很少看见他的身影;他对痴情的女孩子像一个木头人,散步时连手都不拉一下的;他把梦中爱人寄托在旖旎的诗行里,想象中的爱情诗飘逸忧伤自由。可是罗罡终究是陷进去了,周薇判断是这样,不管梦云在他心中如何美好,她和罗罡是朋友,既是朋友,周薇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他:“那女孩还有三年才毕业吧?”“我会等!”罗罡一句话打发她。
“你们的事儿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周薇干脆直接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不忍心看罗罡这样盲目地陷下去。罗罡于是给周薇讲梦云,讲那女孩的聪明、纯洁、漂亮、可人。
梦云是一个颇重事业和自我价值的女孩,刚来校就崭露头角,被选进院学生会做宣传部长,工作积极大胆,很受老师垂青,对罗罡的人品和才气早有耳闻,两人都互相倾慕,可又一直没说过话。直到有一天,院学生会召集各系学生干部检查晚自习,他们两人恰好分成一组,负责检查艺术系琴房。罗罡说,这是天意。
夜色阑珊,两人走在通向琴房的碎石甬道上,两旁的法国梧桐将叶影投在脚下,隐约听到琴房练琴的声音,轻柔优美如潮水一般涌来,使空气变得美好和不平凡起来。他们放慢脚步,仰望天穹,星汉灿烂。
罗罡深吸一口气,打破寂静:“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假期里学过钢琴,那是人类美好的情感。”女孩低头回答。
“待会儿检查完了,我陪你去琴房试一试好吗?”罗罡问。
“不行的,我弹不好。”梦云抬头看他,眼睛在潮湿的黑夜中黑白分明。
“不要紧,玩玩而已。”罗罡说着敲响了琴房的门。
检查完了之后,罗罡带梦云找到他原来中学校友的琴房,让女孩弹。梦云眼睛闪过一抹异彩,望了罗罡一眼,不再推辞,走到钢琴前,用手在后面拢了一下裙子坐下来,脊背挺直,平静了一会儿,就娴熟地弹了起来。琴声如梦似幻,流水一般渐渐弥漫小小的琴房,仿佛叶下花朵的暗香。音乐素养很好的罗罡听出这是贝多芬的名曲《献给爱丽丝》。
他站在梦云身后,忘形地注视着女孩晃动的背影,感觉有种东西像花朵一样在里面奇妙地次第开启。钢琴曲中飘浮的罗罡脑海里,自己就是童话里苦苦寻觅公主的白马王子,穿行在野藤攀缘荆棘丛生的灌木林中。他看到前边隔着一条月光下闪亮的小河,一种奇异的馨香从河上小桥慢慢流淌过来,将他全身飘逸地缠绕住,然后像一条透明无形的缎带牵引他走过小河,来到对岸。他心醉神迷地沿着时而隐没时而出现的香气铺成的道路激动地向前走去,当香气越来越浓醇的时候,他看到远处像月亮一样闪着银光的奇美蓓蕾。随着跌跌撞撞地走近,在他幸福得几乎绝望的注视中,洁白晶莹的花蕾慢慢开启,瞬间霞光万道五彩铺陈。终于,他看到了玉美人的公主,她躺在婴儿一般娇嫩的花蕊上,缓缓睁开沉睡了几百年的眼睛,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金光四射,笼罩住他的全身。有一道金光突然拉长,变成一支金箭,射入他的心脏,尔后无形消失。顿时,他心中燃起了大火,幸福地颤栗着,不能自已,他感到自己在逐渐消融,与金光融为一体……
罗罡在校友欣赏的掌声中惊醒,连忙也鼓起掌来。梦云弹完了,回转身看罗罡时,脸上顿时飞起彤云,罗罡的眼光含情脉脉,直抒胸臆。校友旁观者清,走的时候特别关照梦云有时间常来玩,还用包含内容的眼光看了罗罡一眼,梦云读懂了眼神,脸又一次红了起来。
走在回去的路上,罗罡开玩笑说:“你音乐素质这么好,转到我们系来吧!”他所在的艺术系下设音乐和美术两个专业。
女孩笑起来,说:“就怕你们系不要我呢!”说归说,其实转系是不可能的,艺术系没设本科。
认识了以后,罗罡日益热恋因可爱而美丽的女孩,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罗罡的眼睛摄进心灵。将近毕业了,罗罡却真正恋爱了,他曾经苦苦找寻的梦中情人终于出现,他欣喜若狂,他用眼睛追踪着女孩的倩影,心血翻腾,他决定,毕业创作要为梦云画一幅肖像,把心中的全部情感,都倾注在画布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现在人人都生活在所谓的现实中,结果越来越庸俗世故,这样唯利是图地活着,是否失去做人的味道?你不了解,我真的爱上梦云了,这种感情实在说不清楚,只要我认定的幸福,不管前路如何艰难,我也要追求到底,永不回头!”罗罡的回答使周薇大吃一惊,她明白,罗罡的确是陷进去了。她不再劝,她觉得自己就生活在苦痛的现实中,反而真心希望罗罡的幸福梦想成真地久天长。
夜色渐浓,空旷的海边沁满凉意。黑暗中孟伟拉住了周薇的手。虽已不是初恋时节,周薇的心中还是一动,她怎能忘记初与孟伟拉手时的感觉?那时她惊慌失措却又有一种偷尝禁果般的兴奋,天啊!中学生的初恋是如此幼稚单纯,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好笑。
周薇和孟伟,中学时就已相恋,他们不是张扬的人,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先是同学们后是老师。这件事最知道内情的,则是罗罡,说起来,罗罡可以称作周薇爱情的见证人。一切都是朦胧的,高二时,他们的恋情便悄悄开始萌发。孟伟高大、挺拔,诗文书画皆能。周薇俊秀、聪慧,有一副百灵鸟般的歌喉。开始只是彼此爱慕,眉目含情。正是流行“琼瑶热”的时候,少年梦有了新的寄托和内容。这样一直到学校宿舍发生煤气中毒事件,他们的恋情才火一般爆发出来,一发而不可收。
那是高三上学期末,周薇她们寝室里由于炉子烟道不畅,煤气中毒,庆幸的是没出人命。周薇床铺离炉子近,中毒最深,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就在这期间,孟伟天天到医院看她,给她补习功课,逗她开心。孟伟是班长,有时和同学一道来,有时独自一人,这一切都做得极有分寸,而恋情就日益深厚起来。在中学里,能否升学便几乎是教师评价一个学生优劣的主要标准。孟伟自然不会有问题,无论专业和文化课,他都是班里第一。周薇在班里,虽说画很好,考学之前几所美院都发了专业合格证,但文化课成绩不过中等,而艺术专业学生录取原则是两方面并重的。老师们都叹息周薇一个美丽又有才气的小姑娘,但是考学……等明年吧!意思是周薇今年考不上大学。他们长期执教,经验丰富,看学生是很准的,然而结果却令他们吃惊:孟伟与周薇双双都考上了大学。
奥妙其实在这里,考试前,他俩订下了一条计策:考场作弊。这是很冒风险的,如果被发现,周薇倒没什么,孟伟可就误了锦绣前程。开始周薇不同意,可经不住孟伟推理缜密地劝说,她无奈答应试试看。
考试的时候,孟伟把座位安排在周薇前面,标准化试题,孟伟的计策几乎天衣无缝。考试中孟伟先答完题,留下半小时作弊,孟伟摸头顶,代表A,鼻子代表B,左耳代表C,右耳代表D。孟伟在数位监考老师的眼皮底下坦然做着这些动作,似乎是因答不出题而抓耳挠腮,瞒天过海。周薇在后面依样写下,竟异常顺利地升入了大学。美中不足的是两人没录取在一个学校,一个在市内,一个在市郊。正因为如此,周薇对和孟伟分手一直内疚在心,如果不是孟伟,她想象不出自己现在哪里。她的家在边远山区,父母都是普通教师,一家四口居住在不满二十平米的小屋。她也许会因考不上大学回乡务农,她会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农民娶去做老婆,生儿育女,最终成为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她的美丽和才气会在生活的重压下逐渐模糊湮没在泥土的气息里,所有的青春梦想都不复存在。作弊之后,周薇从此对自己有了不洁的感觉。
夜色越来越深沉,这是一片平静的海,本市最大的海水浴场,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孩,数学系那个轻生的女孩,她的忧愁的微笑隐没在梦幻的眼影中。为什么要自杀呢?你这个痴情的傻瓜,还带走了腹中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周薇想象着女孩在没有月光的午夜,表情木然地来到海边,她脸上泪痕纵横,长发遮住了半边苍白的面孔。她在呼唤的潮声中两手轻提雪白的裙裾走进黑漆无边的大海,裙裾静止般飘在水面上像一团铺开的荷叶。她在越来越深的海水中缓缓走向彼岸,苦涩的海水渐渐淹没了她僵硬的腰肢,接着是女孩的胸部、颈部,最后她的头发飘散在海面似一团彼此缠绕的浮藻,无声无息消失在大海深处……
周薇觉得一只手在坚决地把自己拉回海滩,才发现她已走到海水中,腹部以下全湿透了,裙子湿漉漉糊在身上。她看到孟伟关切的目光听到了柔声询问,海边的某棵树后,时隐时现传来恋人亲热的呻吟,现在的大学生越来越开放了。
周薇在海风的侵袭下,湿透的下身觉得寒冷,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寒栗。孟伟觉察了,把她拥在有力的手臂中,周薇觉得此时自己真是个小小女孩,需要有一双坚强臂膀来保护,不让任何东西去伤害她,她需要一个男人去真心地好好爱她。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周薇靠紧了孟伟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孟伟得到了暗示,冲动地将她抱紧,用嘴去找寻她柔软的唇。周薇下意识轻微躲闪着,但终于让孟伟捉住,在孟伟笨拙的吻中,想起被伤害的时候,她不禁眼中流下泪来。孟伟惊恐地问她你生气了吗?周薇摇了摇头,孟伟重新将她抱紧,尽力柔情地用舌在她脸上细细地舔。孟伟在海风中激动地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照例每天早晨周薇第一个来到画室,推开门进去,迎面一股强烈的油画颜料和“三合一”油搅和在一起的味道。她把画室地上胡乱丢下的擦笔纸打扫干净后,就坐在画布前,审视着自画像。处于清晨恬静的空气中的玻璃影像,正是自己希望的色调。不知怎的,周薇抬笔的时候竟然想起美术史教授讲的一种奇异感觉。有一次上文艺复兴课讲到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他对同学说你们仔细看过这张画吗?看到深处蒙娜丽莎微笑的面容是越来越可怕的。周薇仔细看玻璃中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越来越可怕?玻璃中的那个美丽面孔,正一动不动地注视她。天色还早,玻璃中灰朦一片,她试图弯起嘴角,在玻璃中立刻映出一个模糊的微笑,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她还是她自己。
周薇有点失望和玻璃中的自己一起叹了口气,之后开始想她和孟伟。有了那个海边之夜的亲吻之后,孟伟得到了重修旧好的行动保证,曾经一度间断的情书又天天寄来,每一页信笺都滚烫炙手。周薇也实在搞不明白自己,她真的又爱上孟伟了吗?剖析自己的心理那晚是情感最脆弱的一天,当然她也是实在被孟伟的痴情所感动。她徘徊不定,她曾经给予孟伟多大的伤害!为了现在已成虚无的爱情,那个无情的方远!
刚上大学,在新同学中周薇最早认识方远。那是九月沸腾的日子,孟伟帮她扛着行李从车站潮水一般的人群中刚挤出来,就看到有自己大学的牌子接站,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英俊男孩。开始周薇还以为他是老生,一问方知和自己一样刚来,并且是未来的同窗,顿时亲切感油然而生,互相介绍了一下,知道这个男孩叫方远。接站的校车塞满了新生,周薇不想热挤,学校离此已不远了。方远就从周薇手里夺过行李扛在肩上,带她和孟伟徒步向前走去。一路上谈笑风生,仿佛一见如故。一开始周薇就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孟伟把她安顿好,就离去了。他们学校开学时间比周薇晚一天,他要赶回去收拾东西,临走时,还委托方远这个刚认识的画友好好照顾周薇,却不知他就是自己未来强劲的情敌。
晚上,老生为迎接新生办了一个烛光晚会。在腾空画具的画室里,每个窗台上都摆上了一支蜡烛,氛围极好。周薇很欣赏,只是她想,这有点是为情人准备的。新生们在未入学前,对大学生活的想象都是无比美妙的,好似大学是一个天堂,他们被天使告知明天将要走进,兴奋是可想而知的。想象中的大学生活,该是充满了爱情和青春,紧张繁忙的中学生活已经成为过去,他们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少数胜利者,是天之骄子,该好好享用一下青春了。这一批新生,生理上已发育成熟,有着热切梦想与渴望。在中学里恋爱是被严厉禁止的,他们只能在心中暗自勾勒偶像。而到了大学,一切都不同了,所有的禁锢都无形中散去,新生们可以尽情抒发自己的美妙梦幻。
舞曲在轻柔地旋转着,老生们成双结对地跳着,烛火摇曳,舞姿优美。甚至有几对跳起了两步,那种唤作“情人舞”的,互相环抱对方,浪漫纯情。空气中好像忽啦一下燃起火焰,新生们脸上红起来,羞涩,新奇,却又执着不肯离去。新生们大都不会跳交谊舞,也不敢跳,老生便热情有加地安排人员分请。周薇也不会跳舞,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出神地看他们跳,错杂的身影不时把烛光的碎影投到她脸上,使一张本就美丽的面孔生动起来。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遮在黑暗里,周薇的心微微跳了起来,来到近前才看清是白天刚认识的方远。
“漂亮的小姐,请您跳舞可以吗?”方远故意做了一个标准的绅士姿势,周薇在电影中看过的。她不由莞尔一笑,这笑竟解除了自己的大半羞涩不安。定睛一看,新生大都已被老生拉入舞池,逐个教授,心中有了安定感,就随方远在音乐中一同步入舞池。周薇很聪明,又富有乐感,三步、四步一学就会了。在方远的带动下,她跳得灵活自如,甚至在学舞的过程中没踩过方远的脚,引得方远不时称赞。方远的舞跳得潇洒,是经过培训的。烛光摇曳中,他俩配合默契,宛如一对初恋的情人。耳边响着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周薇在音乐的王国里仿佛步入另一个世界。她感受到方远放在她背上的手掌带着一股热的暖流,从薄薄的衣服经纬中透进来,使她心中迷乱起来;方远宽阔的胸膛似乎不经意触到她发育成熟的胸部,带着男人特有的粗犷气息,令她不知所措。周薇多么希望面前是孟伟,有一刻,竟觉得身在孟伟的怀抱了。
整个晚上周薇都同方远在一起,他们的舞步默契、流畅。周薇甚至学会了探戈,加以方远用手在背上暗示引导,很快得到了老生新生们的一同赞叹。舞会上,他俩出尽了风头。
将近结束的时候,方远贴在她耳边说:“你真是个聪明美丽的小姑娘。”
当时周薇只把这句话当做男孩的普通恭维,并无深想,女孩子或多或少总有一点甜蜜的虚荣。回到寝室之后尽管身体很疲倦,周薇躺在床上却兴奋得好长时间没有入睡。一切都是崭新的,大学的第一天,就令她如此快乐惬意,充满了希望憧憬,未来的一切都将是无比美好的。至于方远,连接几天从他的言行举止里,周薇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超乎友谊的好感,意识到那句话存有了某种程度的撩拨和暗示。想起孟伟,周薇有意识对方远淡漠疏远起来,心中却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没有孟伟,方远就该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薇的美丽端庄很快在校园里声名大振。她看到越来越多的含有深意的异性目光投来,她意想不到不愿交际的自己竟有很多人认识。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男孩子叫着她的名字热情地打招呼,希望引起注意,周薇也就只淡淡地应一声,仅只礼貌而已。不久,她的求爱信也多起来,周薇一律有来无回,心扉只对孟伟敞开,她有了一个绰号“冰美人”。孟伟常在周六晚上乘车过来,住在男生空闲的床上,第二天带她玩,也有时她到孟伟那儿去。追求者有些明白,原来名花有主,失去了信心,大都自动散去。只有周薇不知方远如何着想,明明知道一切,却依然故我找各种机会接近。周薇淡淡应付,只想做个普通朋友。
时间过得很快,不久系里选举了新的一届学生会干部,周薇做宣传部长,方远做体育部长,罗罡是主席,工作上自然很多接触,耳闻目睹方远的工作能力,表面不语,内心对他的好感却与日俱增。闲倚了画室的窗户,常看到方远的矫健身影在足球场风雷驰骋,男人风味十足。周薇同孟伟之间,由于路途不近,乘车来往的次数渐少,换作书信飞鸿。
时间一长,眼界日益宽阔的周薇发现孟伟有很多缺点,比如说世故、小气、过分现实啦等等。像有一次他俩在车站处遇着了一个拄着拐杖、满面沧桑的讨饭老人,孟伟背过身去一文不给。周薇看到老人,联想起自己家乡至今尚不富裕的父老乡亲,心里不忍,掏出钱来,被孟伟强硬拦住,小声说:“现在中国哪有穿得这么好讨饭的人?你没听人说吗?他们都讨成了万元户,最低比咱们学生富!”这种事周薇听说过,可最近南方水灾也是事实呀!她再注目老人,满脸哀求之色,老人该有七八十岁了吧?这般哀求,就算他是万元户,也不该忍心拒绝,就坚决把钱递给老人。孟伟因此嘲笑周薇,周薇反击,他们之间从此有了吵架的记录。虽然吵过即好,但毕竟已有裂痕,周薇渐渐觉得无法忍受,她想象中的爱情怎会这样?对比起来,方远的形象日益高大,加之工作关系,她把自己同方远拉近了。
一天,周薇独自一人去学校附近的小商店买东西,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猥亵地撞了她一下。周薇同他吵了起来,最后流着眼泪跑回了教室。方远知道了此事,马上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同学把那个流氓胖揍了一顿,方远曾经拜师学过一身很好的武功。
周薇心存一份感激,在晚上的舞会上,主动邀他跳舞。她明显地感觉到了方远的强健有力,在他的怀抱里,竟仿佛是远航的小舟靠上了坚实的岸。他们是自己班的同学放了录音机在画室里跳舞。日光灯用彩纸缀绕,室内很暗,艺术系的开放是全校闻名的。跳了一会儿,不知谁恶作剧把灯拉灭了,顿时漆黑一团。周薇想停下,却被方远拉在怀里,在乐曲中缓慢地摇摆着。黑暗中的音响,再现了一个无形的乐队,小号在悠扬温馨地响着,渐渐沉落下来。周薇靠在方远身上,绷紧的身体渐渐松弛,不知为什么她没有挣脱,黑暗像面纱一样,遮住了一切羞涩的情感。门外走廊透进些许光来,使周薇惊异地看到许多对同学都同他俩一样在跳“两步”。方远抱紧她的腰,周薇顺从地把头靠在他暖热的肩上,闭合双眼。她感到方远的头俯下来,嘴里炽热的气流透过头发辐射在耳后颈部,不由心中燥热起来,双手抱紧了他的肩膀。突然周薇在心中剧烈地呻吟了一声,是方远用嘴拨开她的头发用双唇夹住耳垂,牙齿轻啮起来。周薇承受不住地摆了一下头挣脱了方远,双手却依旧抓住方远不放,自觉脸颊热得发烫,胸前膨胀起来,随着心脏的猛烈撞击,有点疼痛的感觉。
趁着黑暗,方远在她耳边说:“到海边走走?”周薇毫无思想地点点头,随方远舞至门口,一同携手沿柏油路向海边走去。天已经完全地黑下来了,只有路灯的华芒照亮了道路,海风迎面清凉地吹过来。周薇用手偷偷摸了几下烫热不消的脸颊,低头羞涩不安地说了一句:“再别这样了。”
“怎样?”方远笑着问,同时手臂环绕了她圆润的双肩,牙齿闪光。
“以后做我的哥哥好吗?”周薇抬头问方远,睫毛微颤,她实在不能再做对不起孟伟的事。
“好啊!做《敖包相会》的哥哥?”方远真是一付俐齿。
《敖包相会》是学校的一个典故,一对艺术系同学在元旦晚会上表演这个节目,情真意切,做戏做得太真了,阿哥阿妹特别是那含情脉脉的一瞥,全场大笑,闹得台上不自然起来。周薇语塞,只愁无法了断这份情感。突然她发现三个鬼似的人影拦在前面,并且听见一个人嘶声叫:“就是他!”周薇听出说话的人就是调戏她的那个流氓,不禁惊悸地靠在方远肩上。
方远镇定地将她拉至身后,眼中射出杀气,他顺手从路边拾了一只别人丢弃的啤酒瓶,强悍地冲了上去。周薇手足无措地看四个人影搅在一起,随即看见方远砍下的酒瓶在为首一人头上爆裂,碎渣飞在路灯下闪着血光,那个流氓应声满头是血瘫坐在地上,手里的刀子丢在一边。旁边两个都被吓呆了,直到方远大喝一声让他们快滚开,他们三个才醒悟过来,抱头鼠窜而去。
周薇虽不是胆小的女孩,也不免害怕,问:“不会把他打死吗?”
“不会,这叫会打打一顿,不会打打一棍。我不是第一次把酒瓶抡到流氓头上的,咱们不是学过解剖吗?人的头骨很坚硬。”方远没事人一样。
“咱们回去好吗?”周薇望着无边夜色,有些后怕。
“别紧张,有我在不会有事儿的。不过还是把你送回去吧!小姑娘。”方远勾起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调侃。周薇不禁气恼地握起拳头打他,却被他敏捷地抓住。她惊慌地发现了他眼中炽热的目光,竟被他猛地带在怀中,不容抗拒地吻住了她的唇。周薇觉得异常慌乱,她挣扎了几下,没用,方远有力的臂膂把她箍得紧紧的。他的嘴唇,辗转地吸吮着她的,温情中混杂粗犷;他的舌尖,野性地撬开她紧闭的牙齿,触到娇嫩的舌尖,宛如蕊中之蜂。周薇感到全身酥软,一股灼热的暖流涌遍全身,她的头脑迷乱,胴体颤抖,感到自己的身躯正悄然融化……
过后,周薇喘息未定地从方远手臂中挣脱出来,怨嗔地瞪着他:“你不知道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吗?”周薇恨方远,他把自己压抑了一年多的情感诱发出来,她发觉了内心深处隐藏的对方远的浓郁爱情,像久酿的美酒,也许这种情感在开学的那天就使她背叛了孟伟。可是孟伟怎么办?她有一种犯罪感。
“他同你结婚了吗?没有!你现在属于自己,这就意味着我可以追求你,我和孟伟纯属公平竞争。你的眼睛瞒不过我,两者之间,你一定更喜欢我。”方远说得有理,可是,孟伟对她那样好,她怎么能忍心?
“……”周薇嗫嚅着,仍在徘徊不定。
方远不容周薇进一步思考,他的又一次轰炸般的热吻中,周薇迷失了自我,感到一生就再也离不开方远了。
毕业创作情势全班简直糟透了,许多平时功底深厚才气横溢的同学纷纷落马,他们心不在焉地在画布上涂来抹去,搞得画面一塌湖涂。教授非常生气,逐个狠训,但是没用,艺术不是能逼得出来的。况且谁都清楚,和毕业分配比起来,创作不过是芝麻,没有傻瓜丢掉西瓜。他们东奔西走,心机费尽,核心是想毕业后分个好工作,人真是一种生活在现实中的动物。
只有罗罡周薇少数几个人画得很好,使教授还不至于气得吐血。罗罡是一腔情感和热血;周薇则明知自己做教师的父母没什么门路,也不去枉费心思,只待统一分配,结果不会太好,也不至于太坏。从画布前抬起身子,有时觉察到教授就站在背后,认真地看她作画。周薇想教授是看懂了画中深意的了,望着玻璃般晶脆仿佛一击就碎的自画像,什么也不必说的。两鬓银白的教授理解地拍拍她的肩膀走开,有如父亲的慈爱。
教授一走开,许多同学就趁机溜掉,紧锣密鼓各行其事。周薇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她看到罗罡正从书桌里掏出两袋方便面和一只饭盒,便拿起自己的饭盒走去递给他。“早晨又没到餐厅吃饭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总吃方便面身体怎么受得了!”周薇做出一副生气的面孔对罗罡说:“我就知道你这个懒虫早晨不会起来吃饭的,顺便给你带了一份,给!”“谢啦!”罗罡接了饭盒,向周薇顽皮地挤了一下右眼。他是夜猫子,每晚半夜不睡搞自己的事业,早晨自然起不来,不吃早饭就上课是常事,周薇就常多买一份早餐带给他。这是一个不会照料自己的出色男孩,周薇怀着一丝姐姐般的柔爱注视着他。周薇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罗罡把饭匙从嘴边拿开不在意地问:“什么日子?”
周薇深深叹出一口气,大叫:“自己的生日都忘掉啦?世界上真有你这种呆瓜!”罗罡大梦初醒“呀!我真的忘记了。”
周薇把藏在背后的一份精美贺卡递给罗罡,郑重地说:“Happy birthday to you!”罗罡微笑着说:“Thank you very
much!”
周薇拖过一把椅子坐在罗罡旁边,他的油画《林中少女》进展神速,已接近完成了。他告诉周薇,从开始画到现在,一直没让画中人知晓,他要等画好的那天,突然给梦云一个惊喜。周薇从窗旁时常看到女孩,每每经过楼时便放慢脚步,在丁香盛开的花丛窥望画室,似乎有所企盼。周遭的女孩们喧闹着向前流去,梦云相对静止的俏丽面孔灿若晨星。
周薇突然问:“梦云知道你的生日吗?”
罗罡说:“不知道,我没告诉过她。”
周薇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那么,你等着她的生日礼物吧。”
罗罡没听明白,问:“什么?”
这时仿佛应了周薇的预感似的,门口的同学喊:“罗罡,有妹妹找。”
周薇看着在同学的玩笑声中走向门口的背影,猜想到在画室外等候罗罡的一定是梦云。男孩的心总是很粗,女孩则大不相同,沉于爱情中的女孩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周薇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孤寂的失落感,身旁的朋友大都有了归宿,自己却仍独自飘荡如风中之草。将近两年的大学时光里,以爱情为限,她和罗罡的默契和友谊日趋深厚,可是罗罡现在已心有所属,这种情感就像姐姐不太情愿宠爱的弟弟娶亲一样,似乎怕爱情夺走亲情,但又无可奈何,
罗罡在外逗留的时间很长,周薇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眼睛留意着门口。罗罡是满面春色走回画室的,一如沐浴了清晨灿烂的阳光。他坐下来,把刚接受的生日礼物音乐贺卡在桌上翻开,两只嵌在精美图画间的小红灯闪闪烁烁中,那首纯情的《生日快乐》便奏响开来,清新、微小的祝福乐曲像一串风铃在清风中铮琮有声,透明的粉红色的甜雾飞扬弥漫,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精灵飞下来在空气里将罗罡围住,灵巧地跳跃着,碰撞着,亲吻着他的青春发光的脸庞和好像刚被朝露洗过的双眸。他全神贯注激动地阅读贺卡上的祝词,好似每一字都如一粒甘美的果实,他那爱情的阳光伴随着细小的一遍又一遍奏响的音乐,让他全身挥发出一层朦胧的光环,仿佛瞬间通晓了宇宙的真理,拥有了自己的王国。那该是爱情的王国。周薇想自己果然猜得不错,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无限祝福。
掉转思绪,周薇拿起画笔却又踌躇放下,索性在画室转了一圈,浏览了一下同学们的作品。其中有两幅是人体画,女裸一览无余的窈窕身体,呈现一种本质的诱惑。她的目光转向雪白的天棚和墙壁夹角处,那里有一张很大的蛛网和一只趴伏的大蜘蛛。这是方远闲极无聊的杰作,他用黑线织成网,再用橡皮泥捏成蜘蛛挂在上面,不仔细看就如真的一样。周薇的思绪蓦然飘远。
从那日夜晚彻底爱上了方远,两人的日程中便安排了幽会的渴盼。但对于贞洁,由于家庭关系,周薇虽不是信守贞操的封建女性,对此却从不随便。在和方远一起的时候,她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爱欲,黑暗中方远紧紧抱住她,不容喘息地热吻。周薇感到自己身体内部某种沉睡多年的东西被唤醒,头脑眩惑起来。方远甚至把手伸进她的衬衣中,抚摸发育成熟的乳房,使她愈发不能自制。但她只容方远走到这步,不容深入。她柔情地贴着方远的耳边说我最珍贵的要留到洞房花烛夜才可摘取。
那段时间上油画人体课,在门窗紧闭布帘遮严的画室里,女模特儿身着睡袍从屏风后走出来,走到模特台上,把衣服脱掉,裸露出女性的全部,在模特台的厚毯上或躺或站成优美姿态。教授不限制同学们的画法画派,于是,同一画室的大小不一的绷紧画布上,野兽派,立体派,古老的写实主义揉进乳房屁股和大腿之中,调色板上淋漓的颜色天马行空,恣意为之。方远为了找感觉,头上戴了一副耳机听现代派音乐,对身旁同学说,我从人体上看到的只有情欲,所以我就表现情欲。在调了最大量的疯狂音乐中,他不辨南北,声音很响,整个画室愣了一下,却惹得三五“同志”同样疯狂的掌声。周薇涨红了脸大着胆子看方远的画,无法不惊诧,这小子果真有歪才,他居然真的用颜色把情欲表现出来了,那赤裸裸的火一般的情欲。
画人体时只能上课用功,下课后没了对象,也就画不成,所以晚自习时同学们都到阅览室去了,画室里空无一人。周薇和方远正处在热恋中,也乐得有这种幽静的场所交流情感,林立的画架画框把他俩隐藏起来,使得倘若刚进画室不仔细找寻的同学如入无人之境。周薇小鸟依人地偎靠在方远怀里,各执一端观看一本油画人体画册,潮湿的欲望烟雾一样渐渐升腾在两人的身体中间。画册中那些美妙的女裸,高超的写实技法,富于肉感的乳房和上面勃起的花蕾般的乳头……方远把她抱在怀中,下巴摩娑着她的黑发,深嗅着少女身上温情的体香。他陶醉的火热的嘴唇,细细地吻遍了她的耳垂、颈后,最后像吻一朵花一样,他的嘴唇落下来,和她迎合的嘴唇粘合在一起,久久不肯离去。这里真好,痴迷的周薇在心里喃喃自语,她的脊背滑落在方远腿上,像一棵柔软的柳树被风吹弯了腰。她的头被方远有力的吻压得向后仰去,只好用双手死命地钩在他的颈后,十指交缠在一起。青春是如此销魂,这里真好,没有人打扰,他俩的嘴唇如胶似漆撕扯不开,一遍又一遍继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下自习的铃声响了,他俩都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教学楼锁门的铃声又响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可是,当周薇忙于整理红得滴血的脸颊和零乱的头发时,方远从背后扑上来把她抱紧,发狂似的吻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感情闸门又一张而不可翕。当两人终于平静下来,依偎着要回寝室的时候,却发现教学楼的门已经被锁上了。回不去了,怎么办?方远提议到画室里暂住一宿,初夏夜已不会冷,再说模特台上还有厚厚的毯子可供铺盖。周薇不想这么做,却看到整个楼的门窗都上着铁条,只好无奈同意了。
模特台像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周薇和方远熄了灯并肩躺在厚厚的毯子上面,这令他们想到婚床上的夫妇。在一片深深幽暗中,外面路灯些许微光反射在画室里,使得室内什物仍然轮廓可辨。处在画室中间的模特台被迎着光的画具们包围着,画布上的各色女裸虽则静止,却在室外树叶的舞动呼唤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周薇把手交叉放在腹部的白裙上,努力闭上眼睛,克制着想继续的愿望。也许是画室白昼中无言艳丽的裸露影响了她,那个女模特儿实在太美,年纪也与自己相仿。周薇从没在镜中整个欣赏过自己的身体,不过可以料想的是她决不会比女模特儿逊色。这个念头使她微微有点激动。两个人都躺着一动不动,周薇听到黑暗中一粗一细的呼吸此起彼伏交叠在一起,她的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剧烈,仿佛有一团火在烧灼。所以,当方远的手从阵阵强烈的男人气息中悄然触到她的手时,她就紧紧攥住,宛如溺水痉挛的人。方远在热吻中解开了她的乳罩,使一双肩也从衣服中裸露出来。他的手掌不停在乳房上揉搓,当乳头奋起的时候,又几乎是轻轻握着乳房,小心翼翼地抚弄着乳头。周薇有些痛苦和承受不住地呻吟着,从没有人对她这样。她的头脑迷朦一片,接着她看到方远低下头用嘴含住她的乳头,不禁惊呼一声,舌尖反复舔弄的剧烈刺激,使她的乳房胀得疼痛。她闭上了眼睛,感觉下身湿润了。方远在耳边低声问:“给我看看好吗?”
周薇睁开眼睛:“什么?”
方远说:“你的裸体,一定比模特儿更美。”
周薇娇嗔地“哼”了一声:“不!”
方远说:“求求你,给我一次殊荣。”
周薇说:“你会越格的。”
方远说:“不会,我保证!”
周薇停了一会儿说:“真的?”
方远说:“真的,我只做美的守护神。”
方远把灯打开,白光一下子充满了画室,有点刺眼。周薇用黑瞳瞳的眼睛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脱光了衣服,站立在模特台上,衣服堆在脚下像雪白的浪花。她的细腻如玉的裸体,高耸的山峰和闪着稀薄暖色的峡谷,仿佛天地轰鸣,尽情泼洒一场淋漓的大雨。方远湿得拧出水流的目光在心火炽热下挥发出袅袅雾气,覆盖住周薇少女绝美的曲线。天啊,这简直就是波提切利笔下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周薇慢慢坐下,真实的丰满臀肢幻化成美人鱼的布满银鳞的尾鳍,日光灯的白光流淌在她的挺拔的双乳上和方远的目光碰撞出缤纷的火光。周薇看到方远双手把住她的双肩,身躯巨大地俯过来,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可怕的激情在汹涌着,将要把她吞没。周薇发觉了什么,叫不行!可是方远的嘴巴已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她的,沉重的躯体山一样势不可遏地压下来。
天啊!她因撕裂般疼痛而泪水纷流的迷离双眼,看到整个画室急速旋转起来,四周画布上五颜六色的女裸在狂乱舞蹈,宛如原始人群簇拥在春夜燃着的熊熊篝火旁。周薇满面泪水一动不动地看方远负罪般扑嗵跪在她面前,她的因刚才剧烈颠簸和摇摆的头脑仍在眩晕,白晃晃的灯光钢针一样飞舞着扎向眼帘。这时她看到了方远的杰作,那只蛛网上的黑蜘蛛在墙角的阴影中恐怖地兜向她。周薇万分疲倦直起苍白的身体,激情消褪后是一种莫名的伤悲。她无言地让方远起来,事竟至此!当她平静下来整理衣裙时,发现雪白的裙子后摆开放了一团殷红,意识到少女周薇已被方远残忍无信地杀戳了,一种娇美花瓣被揉碎了的凄苦又一次侵袭着她的心头,她在方远的无措、自责和安慰中啜泣了一夜。
将近清晨,周薇开始想比较现实的问题了。她怕怀孕,一旦怀孕,就什么都完了。方远却安慰她说不会,说他算过了,今天是她的安全期。周薇恍然大悟,有一天在海边幽会,方远曾问过她几时月经,她开始觉得方远头脑中的可怕了,她明白这一夜是他的早有预谋,他简直就是那只精心罗织等候猎物的黑蜘蛛,然而木已成舟,物在网中了。
毕业创作将近结束,完成后的油画需要一个与之相配的精美外框。周薇就在周六请假回家,去找表哥,他在家乡是一个以心灵手巧而遐迩闻名的好木匠。周薇要做两个外框,另外一只给罗罡。坐了四个多小时的汽车,才到了家乡的小站,这儿离家还有十多里地,得徒步走回去。
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一下汽车,乡情就从熟悉的土地上迎面扑过来,她好像又变成了从前的那个乡村小姑娘。两年城市的粉妆外衣在故旧的阳光下慢慢融化掉,却在脸上身上僵了一层透明的外壳,她的目光陌生僵硬地扫过道路两旁油油庄稼,心想今年大概又有一个好收成了,农民们盼的仅仅就是这些。渐渐看见故乡的炊烟了,土路上不断有晚归的牛车沿着深深的车辙碾过,把粪便拉在夕阳照彻的道路上,不断有浓重的乡音欣喜地擦肩而过。周薇加快脚步,先来到村口表哥家。
刚推开门,周薇就被一幅景象惊呆了:表哥和疯子表嫂撕扯在一起,表嫂披头散发地在表哥怀中拚命挣扎尖声嘶叫,引来不少邻居围观和深表同情的“啧啧”声。周薇意识到,表嫂的疯性又犯了,她赶紧冲上去帮表哥把表嫂弄进屋去,推拉着抱上炕,好半天表嫂才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周薇大汗淋漓地吐出一口气,抬头注视表哥,表哥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表哥了,从前的那个充满朝气的英俊表哥已经萎缩成一个木讷呆板的庄稼汉子。他卷起一支喇叭烟点上,在辛辣呛人的烟雾中很快就恢复正常,他热情地从屋角一堆沙子里扒出几只大苹果用水洗干净让周薇吃。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沟通了,周薇吃着苹果,心想表哥还没忘记高中生卫生的习惯。她注意地看到表哥脸上还留有几道抓痕,渗出血丝。表哥和表嫂是整个一个悲剧。
表嫂,那个曾经聪明美丽的表嫂是在新婚之夜疯的。洞房之夜,表哥发现表嫂没有“流红”,就拽起来逼问,而表嫂确实是贞洁的,自然问不出什么。表嫂又说不清楚,只记得小时候上树曾经掉在玉米秸堆上,下身流过血……鲁莽的表哥就认定表嫂不贞,好一顿毒打,表嫂遍体鳞伤,三天起不来炕。这事儿又被听房的人渲染成一桩农村最忌的丑闻,表嫂终于忍受不了唇齿利剑,上吊自杀以示贞洁,幸被及时救下,人却从此疯掉了。
和表哥能唠的是老话题,童年的伙伴谁谁包了砖窑,谁谁儿子都两岁了……周薇把外框尺寸规格告诉表哥,仍担心着表嫂。表哥说不要紧,他已经习以为常,凑和着过呗。周薇怀着哀伤的心绪在暮色里走回家中,家中父母弟妹都很高兴,一家人围着她转,把面板放在炕上,调面,剁馅,大家一起包饺子,一派喜庆。不大会儿,锅里的水开了,把秸盖上的饺子赶下锅,饺子很快就熟了,一股亲情般的香气温暖了老屋。
吃完饺子后,她睡在熟悉而陌生的土炕上,身边仍然是弟妹,不过都已进入发育的成熟期,本来该分开睡了可是没办法。周薇的父母都是教师,几十年粉笔生涯,职称都是高级教师,却分不到应有的房子,进门是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再就是居室,一家五口住在一铺火炕上。
周薇清晰记得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周薇睡不着,躺在炕上看窗外投进来的皎洁月光。弟妹睡在她的身边,父母那面也没动静,她以为他们都睡着了,睁大眼睛想少年秘不可宣的心事。渐渐的,她听见屋内有声响,发自父母处很奇怪有节奏的声音,还伴随着压抑的喘息,这声音在屋内回荡充满痛苦和月光搅和在一起。不像是耗子捣洞,转头一看,脑子里轰的一声,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
一瞥之间,周薇明白了父母在做什么,他俩小心翼翼地动作,惟恐惊醒了孩子。周薇从此对家产生了一种避之不及的厌恶,第二天说什么也要住校。
周薇怀着复杂的心情逃也似的回到了大学,自己应该不再属于乡村!表哥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给她做了两个外框,上面还雕了精美的浮雕花纹。桌上有两封来信,都是孟伟一天之内写给她的,孟伟再度喷发的爱情像炽热的岩浆向她扑来。周薇暗自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她明白这是自己决断的时候了。虽然她本意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已不再是处女之身,可是茫茫人海中,再到哪里找一个如此钟爱自己的人?再者,孟伟在信中告诉:他已被批准留校。孟伟的父亲现已调到市人事局做处长,如果她同孟伟结婚,几年就会调回市内。周薇知道自己同方远的过去是一道无形的屈辱烙印,会永远留在心灵上,她的情感和身体都不再纯洁。但是她清楚师范学院毕业后定向分配原则,一想到贫穷愚昧的家乡,她简直有点不寒而栗。她提笔复信答应了孟伟,卑鄙的周薇最终战胜了纯洁的周薇。孟伟接到信后,立刻坐车赶来,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苦苦渴盼的爱情就这样从天上掉进了他的口中?
夜晚两人再次去海边散步。已是盛夏时节,这个本市最大的海水浴场白天游人遍布,傍晚喧哗消尽,在瑰丽的晚霞下海滩上搭起一座座富于浪漫情调的小帐蓬,像停泊的白帆船在风中荡漾。孟伟柔情蜜意地拥着周薇,充满激情拉她坐在柔软的沙滩上,目光纵情抚摸她的面容,陶醉般地说:“再对我说一遍那三个字好吗?”周薇凝视着漫长沙滩与阗寂暮色的接壤处,心想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一个男孩吗?在这样略略带有一点诗意的傍晚把自己交给爱她的男孩?她回转头俯在孟伟的耳边,没有谁看得见眼睛,她对孟伟说:“我爱你。”孟伟冲动地搂住周薇,发誓说:“我一生都会好好爱你的。”
孟伟说:“我父亲知道咱俩的事,他说你毕业后按定向分配原则回去之后,咱俩就结婚,只要结了婚,最多两年就会调到市内。”
在孟伟怀中周薇看着无边的夜色席卷过来,心里盘算着失贞一事,再宽容的丈夫也最忌这个。她想婚前检查时,她有亲戚在医院负责,一定可以掩饰过去。至于新婚之夜,她记起看过一本小说上讲一个失贞的女人用小刀划破脚,让血流到床上合适的地方,办法有的是!周薇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侥幸两种心理,她知道自己会把一切都安排妥贴的。自己一向是个聪明女孩。周薇在孟伟的抚摸下呻吟着,生理上的快感真实可以把握,并且渐渐淹没了她脑海中的自责,她的卑鄙和工于心计在海风中被迅疾吹远。突然她看到数学系那个自缢的女孩浮现在海面上,纯洁无援哀伤地看着她。周薇原以为自己把她忘了,心里嘲笑道:没有用的,你在生活中是被强食的弱肉,现在,你只是一个鬼魂,离开我!这样想着自溺的女孩就马上消逝得无影无踪。周薇在孟伟的吻中有意识咬紧牙齿,像所有没接过吻的纯情女孩一样。孟伟说你没见过电影上的吗?张开嘴。周薇听了孟伟疼爱的低语张开牙齿,让他的舌头深吻,周薇回报的舌尖慢慢灵活妖娆起来,像一条魅力无穷的蛇。
毕业创作接近尾声,后天到市美术馆公展。教授忙着帮有些画得不象样的同学整理画面,使之能看得过眼。周薇站在自己完成的作品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突然她发现画中的自己变得奇怪的陌生,那张美丽的脸渐渐变得可怕起来,苍白,遍布皱纹,眼中丑恶地射出世俗的光来,然后风化碎裂成灰色蝴蝶。周薇不禁张开嘴,像见到了一个丑恶的巫婆弄法一样无声地尖叫起来。
临近毕业,系里不大不小的事儿发生了几件。一是几个同学为争工作单位明争暗斗,剑拔弩张,那是两所矿山油田子弟学校来系招人。二是以方远为首的几个学生会干部,原来工作扎实稳定,任劳任怨,深得领导赏识。最近态度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撂挑子不干了。所有的同学都明白原因,原来他们那一番卧薪尝胆的表现是为了留校,一听留校无望,自然没了动力。系主任为此大光其火,特意紧急召开学生干部会议,号召以罗罡为榜样,要一鼓作气,善始善终,带好新生!不要让新同学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最后宣布,为学校建设做出贡献的学生干部,系里都不会亏待,毕业时不仅量化考核加分,还颁发荣誉证书,这些好处对毕业分配都有很大作用。
至于方远,同学中已有传言说他同税务局长的女儿订婚了,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从学校调到税务局去。税务如今可是一个有油水的好工作,凭方远的才能、智慧,无论何时,他都会在世人口中被赞扬为有能力、会生活的那种人,他在学生会的工作成绩可以证明一切,如果不是艺术系今年不留学生,领导一定不会放他走。
不时常也讨厌再见到方远,幸好都在忙毕业分配,见面的时候不多。那天他的税务局长老丈人派了两辆轿车来拉未来女婿的行李,他的女友也跟来了。面对周薇愤怒得近乎嘲讽的目光,方远表现得若无其事,表情自然地向她介绍了自己的女友。那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如果让周薇打分,只能勉强给个及格,还一定得拉关系走后门。周薇鄙视地看了方远一眼,她本意并非如此,可是控制不了感情。她掉头走开,不理他女友递过来的那种好像塑料做的俗陋笑容,高大英俊的方远配她简直滑稽。
她听到背后方远向他生气的女友悄声解释说:“别理她,她一向这样古怪。”
女友却不依不饶骂:“她脑里长疱!”
周薇简直有点抑制不住想回头大吵大骂发泄一通,像个泼妇又有何妨?然而她终于脊背僵直拐过墙角,才猛地趴在落英缤纷的花坛边上,放声狂笑,心里在大喊:谁脑里长疱?你他妈才脑里长疱!周薇又爬将起来踉跄向前走去,又是一阵狂笑,引来一片莫名其妙的目光。平静之后周薇想起了该做的事,最要紧的就是马上去封住方远的口。他俩的关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远不说什么人都不知道。周薇还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张扬的女孩,和方远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像其他恋人那样整天如胶似漆,吃饭都你喂我一勺我喂你一勺的。他俩是学生干部,得照顾影响,现在想来就少了许多闲话。周薇打定主意约出方远,亡羊补牢,她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
方远有点心神不定地跟周薇走出教学楼,走至他俩过去常走的僻静小路。杂草茂密地生着,一切如旧;芙蓉花正开着粉红的扇状花朵,丁香也散发着浓郁香气。周薇察觉出方远内心的恐惧了。你也会害怕?怕我向你讨债吗?她知道方远一定还记得她对他做过的一个暗示。她那时给他讲了个故事,美丽、恐怖而凄惨。她说,自己有一个要好的女友,爱上了英俊的男人,她把自己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却最终被无情抛弃。她就用一瓶硫酸破了男人的相,男人从此丑陋无比,连最丑的女人都不愿嫁他。女友做完这件事就自杀了。男人最终忍受不了可怕的折磨,也自杀了,他是被死去的女友的阴魂勾走的。当然,这个故事是周薇虚构的。
周薇一路不语,脸上阴云密布。方远沉浸在想象里被自己吓得脸色苍白,前面山林茂密透出森森寒意。如此熟悉的地方,那些时光,那些曾经美丽的时光,周薇把苦水咽进肚里。
“周薇,你别再折磨我了,说吧,你想怎么了断?”方远开口了。
“你知道我和孟伟重归于好吗?”周薇不再绕圈,已经够了!
“有点知道。”方远答道。
“他还不知咱俩到底达到什么程度……”说到这周薇停顿了一下,感到内心一种被撕裂的痛楚,接着说,“所以希望你能守口如瓶,我不希望出现破坏我和孟伟关系的某种传言!”周薇简直有些后悔说出的话,如此世故庸俗却又无可奈何!“我会做到的。”
方远明白了,他把头抬起,如释重负。
“你发誓!”周薇做事到底,对于方远这种人,发誓也许不能保证什么,但周薇仍然对他抱有幻想,仍然希望他还像一个男人。不过猜想方远自己肯定也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对自己不利的事他不会去做。方远说:“我发誓!”
之后,周薇扭头便走。方远猛醒几步追上,万分歉意说:“我对不起你!”画蛇添足,周薇对此不屑一顾,继续向前走,但蕴藏已久的泪水,却实在抑制不住。她几乎是吼了起来:“你以为说声对不起就可以解脱自己吗?!”
“我是一个混蛋,我丢掉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其实你不知道,我心中也是苦的,我是不可救药的,我的女友你已经看到,又丑又俗,今后的我已无爱情和幸福可言。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周薇没想到方远说出这样一番令她惊讶的话。
“可是不管怎样,以后你将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付出小小的代价又算什么?你会去找情人呀,你这种人,我看透了!爱情在你眼里鬼知道又算是什么东西!”周薇流着泪水,不依不饶。
“你饶了我吧,薇薇,我知道自己这个混蛋已不配这样去称呼你,求求你。我辜负了你,我会在不时的自责中度过一生的,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你……”方远的声音哽咽。周薇回头一看,他竟哭了,这个一向崇尚流血不流泪的人竟然也会痛哭流涕!周薇抑制不住自己纷乱的思绪连同泉涌而出的泪,狂奔而去。
方远的声音在背后遥遥传来:“祝——你——幸——福!”
毕业之前,学生在图书馆借的书都要归还。周薇手中还有罗罡推荐给她的两本好书德国费里克斯·胡赫所著的《贝多芬》和法国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第四册。她要抓紧时间看完。两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了,有一种想抓住一点什么的分外珍惜的心理。这确实是两本好书,读完之后令人精神倍增。周薇想,过去自己也曾是有过梦想的少年,可如今为什么百无聊赖?自己也曾是一块多棱的石头,可在世俗潮水的经年冲刷下,竟变成了一块圆而光滑的鹅卵石。转念想来,罗罡真可以称作一个男子汉,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男性阳刚魅力有如一道光环,令周薇有一种可以依赖的欣赏和崇拜。好长时间周薇一直独来独往,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冰层里休眠,心情愈加狂躁不安。以前,她不是这样,以前她总是同罗罡在一起,浑身洒满了阳光般灿烂的愉悦,好心情是可以传染的。自从那一天罗罡帮她收拾东西拿到寝室,两个并肩走在一起,迎面碰见了梦云婀娜地走过来,被爱情闪电般照亮后的梦云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一双明眸妩媚中流动着柔情,恍如阳光下焕发七彩的湖泊。周薇注意到了女孩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波痕,心想该是自己远离罗罡的时候,爱情是排他的。
毕业画展在市美术馆拉开帷幕,非常隆重。美术馆门上方横挂一条大幅红绸,上书十五个大字: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毕业画展。市内各大报社、电视台和广播电台都来记者采访摄像。开幕式上由市美术家协会主席讲话之后,本市画坛知名人士就开始随意观摩起来。
罗罡的《林中少女》挂在正对馆门的醒目位置上,画中女孩以一种美丽的姿态站立在夏日林中,白衣如雪,裙裾飞扬,手里吊着一支极富诗意和神秘意味的钥匙。她的微微含羞的脸庞沐在阳光里,这是一种心灵深处的阳光,从女孩身后灿烂的林中草地上,到枝叶间透到胸前的日影。所有的来宾都陶醉在画面的光芒之中了,这幅画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专家和权威人士的称赞与好评。
罗罡携了他如诗如画的女孩来看画展,梦云感动地站在他用心血凝成的画前,画面对她来说是一条清澈静止的河流,氤氲的倒影摄自精神。罗罡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画深入灵魂。周薇注意地望着那边,听见梦云柔声说着什么,语调轻漫恬静,像微风从水面拂来,连周薇也被这声音打动了,同时她看到女孩扬起美丽的脸庞,深情地注视着罗罡。明显地感到他俩用目光交流心声,她听见罗罡说:“你的眼睛最难画了,让我仔细看一下好吗?”这样美妙的借口!罗罡在梦云的默许中放心大胆地脉脉注视,心有灵犀,直至她垂下睫毛,两团绯红涌在脸上,幸福无比。周薇不失时机,举起相机定格这幅情景交融的绮丽景观。她看到罗罡和梦云闻声回头相视一笑,已万分默契,她知道这张照片会给他们的未来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周薇的《自画像》以其深远也吸引了一大群人。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回头一看是系主任,笑容满面对身后几个长者说,她就是《自画像》的作者。几位长者都和她热情握手,系主任介绍说他们是省《神州油画》杂志编辑,他们夸周薇很有才气。得到这些美术界权威的夸奖很不容易的,周薇于是落落大方地同他们谈自己的画,自己上升到理论高度的人生观和画观,她把该藏起来的巧妙隐于优点背后,很久前就在锻炼自己怎样把握机遇,现在排上了用场。生活让每个人必须尽快成熟起来。周薇感觉到了权威们欣赏的目光,当他们把印制考究的香味名片送给她,并嘱以后多联系时,周薇明白自己成功了大半。
画展非常成功,报纸、电台和电视台都做了专题报道。系主任欣喜地告诉周薇,她的《自画像》和罗罡的《林中少女》等几幅作品已被《神州油画》杂志采用了,同时,市画家协会把他俩列为重点培养作者,希望她再接再厉,画出更多更好作品。周薇内心惊喜万分,表面却得体成熟地感谢系主任的培养,她会紧紧把握住这一切的。这是留在大学里的最后一天,忙着写毕业留言照毕业相。上午开了毕业典礼,两年的大学生涯浓缩成一册红红的毕业文凭,圈上了圆圆的句号。就这样结束了吗?周薇如在梦中。两年之中,有铭心刻骨的欢乐也有蚀人肝肠的悲伤,最后却像天空中的浮云,飘过去不留痕迹。
毕业典礼之后,学校安排会餐,全班同学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这样的机会也许一生都不会再现。离愁别恨,喧声哗语,杯盏交错。半醉之时,有人提议,大家轮流到黑板上设计自画像,大都随意夸张,方远引人注目地把自己画成了一头猪;罗罡画了一只大的眼睛,瞳孔处是一颗心。轮到周薇了,她却独自狂饮,一杯接着一杯,啤酒雪白的泡沫溢满了胸前的桌子,同学在旁提醒了一下,她只是摇摇晃晃朝玻璃中一指,瞧!我早就画好了,变形玻璃中的变形周薇,哈哈镜里一样,手执酒杯,昏天暗地,仰头又是一杯倒进肚里。随后猛地把酒杯在地上摔个粉碎,伏在桌上嚎啕大哭。那堆抽动着且纷乱的乌发,令人终生难忘。罗罡站出来赶忙让女同学把她扶回寝室里休息。被酒杯砸裂的声音惊醒的同学们,在录音机中那支《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中平和下来。会餐继续,大部分同学仍留在画室里,沉迷在往事中诉说衷肠,毫无掩饰。这是一种积累之后的渲泄,两年的同窗之谊,即将分手,连红过脸打过架的同学,都共同举起酒杯,互相祝愿,一醉方休!
周薇在床上清醒过来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了,两个女同学在旁边守着她。周薇想起晚上还有最后一场假面舞会,便从床上下来匆匆洗了洗脸,描眼影,涂了涂唇膏,镜子里的黄昏褐色暮气便拥着一个丽人了。周薇坐了会儿,想了一下又全部洗掉了。
下午聚餐后的画室已打扫干净,用黑色衬布严严实实挡住窗子。大家竭尽所能,将彩带和剪纸布置了一屋,在彩灯的闪烁下看不见人的面孔,只有各色假面舞来蹈去,下边混杂的身体也如戏中的道具一般。所有的同学都注目看梳妆一新的周薇着一袭白色衣裙翩翩而来,不戴面具,恣意狂舞。有人将音响扭到极限,顿时,大家都疯狂起来。毕业前的狂欢之夜,假面被纷纷撕碎,抛在脚下,践踏不止。一个同学突然高声喊:“把灯闭上要不要?”
大家竟齐声呼应:“要!”世界一下子合上了双眼,无数个身影在黑暗中旋来转去,分解组合,仿佛要拚命留住什么似的拥在一起,过去一直感情很深的男女同学旁若无人地流着泪水拥吻着,每个人都在疯狂,尽情挥洒最后一夜大学时光。周薇把一个人拥在怀里旋转,凭直觉知道是方远,酒尚未全醒,她无力地依在方远身上,流下了泪水,终究还是忘不掉他,周薇无法痛恨自己。方远几次在她耳边说请原谅我,呢呢喃喃像蚊子念经。周薇哈哈狂笑,多么虚伪可怜!同自己一样。她大声叫你从来不欠我什么,就像我不再欠你一样!言罢甩却方远独自狂乱摇摆。
又一对黑暗中旋转而来,撞在她身上,这是罗罡。周薇将其女伴推开,抢过罗罡,她死命抱住他,将头深埋在他坚强有力的怀里抽泣着,这时音乐换成节奏缓慢优美的圆舞曲。迷离恍惚中,她又仿佛面对了自画像,陌生而遥远,在深不可及的水域那边。生活中她要把自画像画下去,不管丑陋或美丽,都要一直画下去,直至生命最后一息。周薇在罗罡的带领下,有节奏地翩翩起舞,优美而抒情。她渐渐止住抽噎,平静下来,随着罗罡娴熟潇洒的舞步,他俩从黑暗中转出,舞向门口,那里是光明所在。
|
|
《大连文艺界》
........
............
主编:季福林
副主编:王晓峰
大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编辑出版:
大连市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
省内部资料准印证第0236号
地址:
辽宁大连市西岗区长白街2号
邮编:116012
电话:0411-3631686
|
|
|
|
心心沟通|
批评意见 | 网站服务 |
用户注册 |
作家作品 |
在线留言 |
设为收藏 |
大连作家网
大连文艺界版权所有
Copyright 2001-2002 By Dlwriter.org All Rights Reserved.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