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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电话@______________
欣兰这些日子一直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在关切而疑虑地注视着她,装作漫不经心向后一瞥,果然就看见爸爸迅速地把眼光挪开去。
爸爸怕她自杀。
一切都归于月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那是个看似寻常的傍晚,学校里的文娱演出刚结束,欣兰拉着同跳小天鹅舞的三个姐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醉酒的“的士”猛地撞来,尚未卸装的欣兰便飘飞出去,徐徐落地,卧在血泊中,宛如天鹅之死。欣兰大难不死,但两腿粉碎性骨折,命运恶毒地判决她要在轮椅上度过一生。那双修长的玉腿一直是欣兰值得骄傲的本钱之一。她痛苦万分,青春破碎,生命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您好!叔叔,我们来看欣兰。”
“快进来!快进来!”
门铃一次次被按响,欣兰的同学鸟儿一样拥进来探望自己的班长。那些同学像商量好了似的,进门时的眼神还是忧郁和怜惜的,一看到欣兰便转为十足的欢喜,他们用青春的音响与色彩充满了整个房间。这个时候,被同学们围绕簇拥着的欣兰开始绽开少女纯真的笑靥,苍白的脸上渐渐洇出兴奋的红晕来。
“欣兰你什么时候能上学呀?大家都很想念你。”
“也许过不了很久呢。”
“同学们都商量好了,决定轮流推你坐轮椅去学校。”
“好哇,替我谢谢同学们吧。”
可是,当欣兰的同学们又鸟儿一样离开这个房间时,好像也把快乐带走了。欣兰如僧人禅定般又沉默寡言起来,不看电视,不听歌,只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室内惊人的寂寥。欣兰再看爸爸时,发现他正注视着墙上妈妈的照片,眼里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闪动。自从三年前欣兰母亲因癌症去世,做父亲的便把痛苦深埋心底,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心理医生工作中去了,以致疏于照料女儿,没想到厄运再次降临这个家庭!父亲的脑海里拂不去女儿得知病情时的揪心情景:宛如重锤击顶,欣兰全身猛地颤抖一下,就泥塑般呆坐在雪白的病床上。整个人像被突然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无生命的躯壳。他忍不住心痛把欣兰紧紧抱在怀里,说乖女儿,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可欣兰就是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四目相对时父亲浑身的血液顿时降到了冰点,女儿依旧美丽的大眼睛里传达的是寒彻骨髓的绝望!
尽管欣兰此后便面色平静,甚至显得若无其事,但父亲还是凭职业的敏感捕捉到了冰层下面可怕的潜流——他读懂了那绝望的眼神。更何况,欣兰母亲
在得知自己患了绝症以后就曾自杀过一次,母女俩倔强的性格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按说应该给欣兰进行心理治疗,他又何曾没有尝试过:“欣兰,一只翅膀受伤的小天鹅,失去了在天空中飞翔的能力与梦想。它在水池边顾影自怜,内心不断发出痛苦的哀鸣。但她有两条路可供选择……”
“一条是自寻死路;另一条则是改变思维及生存模式,让它成为一只在陆地上行走的天鹅。对吗?爸爸。”欣兰嘴角现出一丝微笑。
“脚踏实地也不失为一种有意义的活法。”父亲在心中慨叹,欣兰太过于聪明了。
“爸爸,你犯了一个比拟失当的错误。第一。我不是天鹅;第二,你别忘记了,你女儿真实意义上的腿脚都已经失去了。”欣兰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父亲一时无话。这孩子平日耳濡目染,早对心理咨询了如指掌;加之她求知欲强,业余时间啃了不少心理学专著,讲起来滔滔不绝,简直可以算得上半个心理医生了。父亲分明可以感受到那股潜流要破冰而出的恐惧!曾经治愈过无数“心病”患者的心理医生束手无策,惟有神经紧绷,严加看守了。
正逢周日,轮到父亲到心理诊所值班。家中无人,他把欣兰也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不巧,又有一个特殊病人需要他出急诊。他想离开,却又实在不放心,在办公室里急得踱来走去。
“爸爸,你去吧,我不会有事的。”欣兰看出了父亲的心事。经过车祸的变故和月余的沉默寡言之后,她又一次惊奇自己珠圆玉润的嗓音依旧。如播音员一般的嗓子是母亲给她的,也是欣兰从前引以自豪的另一个本钱。
“这是承诺?”爸爸认真地盯住欣兰。
欣兰心头一热,点点头。爸爸好像舒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地扫了欣兰一眼,拉上门急匆匆地走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欣兰一人,显得空荡荡的。窗外一片乌云将太阳遮住,天色渐渐灰暗下来了。环顾四周后,欣兰的脸庞苍白如纸,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诡异的光彩。她自内衣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只药瓶,旋开盖子,将里面的白色药片倾倒在右手里,然后摆棋子般将药片整齐而规则地排成一个方队,嘴里低声数着“一、二、三……”
“……四十九、五十。”好了,不多不少,整整五十片。这五十片安眠药是母亲得知患了绝症自杀用的,被欣兰抢去藏了起来,没想到三年后为自己派上了用场。
爸爸的直觉很准确,欣兰早已下定决心将残缺的自我毁灭掉。之所以没有施行,是因为时机不到。欣兰曾经见过服安眠药被抢救过来的自杀者,结果成为大脑麻木迟钝的废人,她不想那样。要顺利实施自杀计划,首先需要一百片安眠药,她还没有凑齐;第二,绝不能服药后又被抢救过来,那得精心挑选一个时间。她要在一个恬静的午后,用洁白的床单把自己包裹起,只露一张依旧青春美丽的脸。然后,吃上一百片安眠药,如坠梦乡一般安详地死去……
“滴铃铃……”
欣兰一惊一颤,将桌面的药片大部分打落在地。这是心理诊所的热线电话响了,爸爸不在怎么办?地上的药片怎么办?
一个短暂的间隔,电话铃持续响着。欣兰把目光从散落在地的药片上收回,犹疑地抓起了话筒:“您好,这里是心理诊所,请您讲话。”
“听声音您是一位阿姨,是吗?”电话传来的声音细细怯怯的,像一个中学小女生。
“是的。你别紧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阿姨说。”欣兰脸上微红,承认了“阿姨”的称谓,她没有别的选择。
“阿姨,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的东西吗?”对方没有诉说自己的问题,而是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哦,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欣兰答道。
“但是,我老是在拚命追求完美。比如说作业本上某一页出现了错字或误笔,我一定要撕掉重写;衣服脏了,我就一遍又一遍地洗,有时把手都搓破了,结果耽误了不少时间还徒生出无数苦恼。我是不是心理上有毛病了?”
“不,你这绝不是心理毛病,你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完美的天性,就像江河入海浩荡东流,世界因之日新月异更加美好。既然你也明白不存在绝对完美这回事儿,就该对完美的追求有所选择。你肯定有自己的理想,可能是做科学家,也可能想做歌星影星。你应该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不断追求完美。与之相比,作业本上和衣服只是小问题,只要学到知识,穿戴得体,就不必再苛求。你说呢?人生短暂,不可能事事追求完美,这样想和做你就不会再苦恼了。”
“阿姨,你和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不一样……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女孩的声音顿时亲近进来。
“你放心说吧,我会尽力帮助你。”欣兰心中暗笑。女孩刚才的咨询只是抛砖引玉,信任自己后才转入正题。这个狡黠聪慧的小丫头!
“我脸上有一颗痣……”女孩有点不好意思。
“美人痣?”欣兰的语气顿时轻松起来。
“嘻——”女孩被逗乐了:“嗯,胎带的,但我想把它除掉,又怕生疤破相。你说怎么办?”
真是鸟爱羽毛,女爱花容,欣兰暗叹。她想了一下说:“刚才我们谈到完美,那么,面对断臂维纳斯,你又感受到了什么?”
“你说的是……缺憾美吗?”女孩迟疑着。
“你非常聪明。世界上许多雕塑家都想为美神加上胳膊,但结果哪一种方案都不是人们心目中最完美的。所以至今我们看到的仍是断臂维纳斯……”
“哼,又来了,原来你跟我的父母一样!”女孩不满了。
“恐怕不完全是,我并没有反对你把痣除去。我只是想帮你分析一下,最后决定权还在你自己手里。好吗?”欣兰赶紧解释。
“……”
“表面上看来,痣是一种缺憾,人生有时由不得自己选择。但是据传中国古代许多美人脸上都有痣,不仅不丑,反而为之增色,也才有了‘美人痣’这一赞誉。这种现象可能与维纳斯的断臂异曲同工吧。想想看,你在一群脸色白净的女孩子中间,谁更惹眼,谁更有性格?何况,手术除去还要冒破相的风险,两者之间你愿意选择哪个?”
“……阿姨,你说得对,我决定坚持自己的缺憾美了,谢谢您!”女孩的话显然出自内心。
“好,再见。”欣兰长长舒了一口气。
“滴铃铃——”咨询电话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一串。欣兰被初次胜利鼓舞着,顺手抓起了话筒:“您好,心理医生请您讲话。”
一阵奇怪的沉默。对方语调稚气未脱,却异常沉闷而绝望:“我刚刚吃了六十片安眠药,马上就要死了。”
欣兰的心一悸:“你——”
对方打断了欣兰:“阿姨,别试图救我,我死意已决。只是死之前有好多话要说,您愿意做我最后一个听众吗?”
欣兰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个多么棘手的自杀电话,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虽然身为心理医生的女儿,甚至为有些病症引经据典地与爸爸争论,但那都是纸上谈兵呀!听声音对方是一个中学男生,他竟也称自己“阿姨”
。是播音员般的嗓音帮了自己,让两个人都没有听出电话这边的“心理医生”竟也是个中学生。一个好的开端,不是吗?但欣兰还是忍不住顾盼门口,希望父亲能突然出现。唉!此时只能将错就错了。听声音自杀者拒绝帮助,但渴求别人理解。先抓住这根线头!欣兰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判断着。
“好吧,我在仔细听着。”欣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像父亲工作时那样。
“我是一个中学生,一年前,班级里转达来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恰巧她的新家就在我家附近。我们渐渐产生了友谊,在学习上互相帮助;晚自习后她走夜路害怕,我便把她一直送到家里。有一次被同学偶然看见了,班级里便传扬出我俩‘早恋’的新闻来。老师和家长陆续找我们谈话,怎么申辩都没人相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一气之下对她说,别人都说我们在谈恋爱,那我们就真的谈一次吧!结果,弄假成真,我们就真的谈起来恋爱来了。没想到,早恋的果实那么苦涩。我俩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终于,中考的时候双双没有考上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就是一只腿已经迈入大学校门。’反之呢?那也就显而易见了。不仅同学们瞧不起我俩,老师给我们白眼,家长更是对我们横加指责,好像我们是罪犯一样。万般无奈我和那个女同学分手了。她从高中部转学走了,我的心理防线也全部崩溃了。我感到耻辱、悲哀、生活没有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随着对方的讲述,欣兰面前顿时现出了一幅校园里无比熟悉的场景,一幕幕发生在身边的相同或相似的故事在脑海里闪现。“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自己又何尝没有此种青春期的情感困惑?
欣兰决心说服他:“我觉得你不必为早恋的过失而太过于自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应该对师长的责备抱以理解的态度,他们可能教育方法不对,但肯定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你年纪还小,身体健康,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况且,你只是精神上受到了伤害,比你更不幸的,还有我们熟知的保尔和海迪,他们不都战胜了自我,干出了一番事业吗?”
“阿姨,你讲的道理好是好,可是你如果真的身处我或他们的境遇,你还会说出来这样的话吗?你感受到的将是无法忍受的凄凉与无助,还有,那就是深深的绝望!你能感受吗?”
欣兰的眼圈立刻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对着话筒低喊了一声:“我能!我能感受到……”她在心里继续喊着:我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你高出百倍千倍。
对方沉默着,显然是为欣兰的喊叫而惊奇,他在倾听着。
欣兰突然觉得自己出现了“双重人格”,头脑中有两个水火不容的“自我”。一个“自我”死意已决,另一个“自我”却拼命去阻止别人自杀。一个自杀者去说服另一个自杀者,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呢?这太奇怪了。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呢?说自己“身残志坚”去激励他?不!这太虚伪可笑了。何况现在时间就是生命,已经没有工夫“转换角色”磨蹭了。最紧要的是要问出他的准确地址,迅速强行抢救!
欣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下说:“你抬头看看窗外,金色的阳光,蔚蓝的天空。世界多么温馨,活着是那样美好。你还是少年,美好的未来在向你招手。你死了,还会享受到生的乐趣吗?就算不为自己,你也应该为父母考虑一下,他们若失去了你该是多么悲伤呀!可以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吗?我想当面和你谈谈。”
对方竟像个铁石心肠的人,反驳道:“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地址的。对生活我已经绝望,现在的我如同行尸走肉。人不是迟早都要死的吗?对父母来说,就当他们没养我这个儿子好了。”
沉默,完全陷入僵局。真是一个小“偏执狂”。欣兰又急又气浑身发抖。忽然,她想起了“情绪刺激法”,男生们最怕的就是女生瞧不起自己。
欣兰猛地提高嗓门大声喊道:“我告诉你,自杀不是勇敢,而是逃避。好,你去死吧!然后我给你收尸,再去解剖你的尸体。让你的那位女同学看看你脑子里有什么病,让所有的同学都看看你死后的可怜相。你这个生活的懦夫!胆小鬼!可怜虫!”
说完,欣兰“啪”的一声摔下了电话,自己都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
时间一秒一秒在流逝,欣兰突然有了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一种被一只无形巨手攫住心脏的恐惧,一种深深的自责和懊悔。也许因为自己的态度,那男生再也不会来电话了,而是无声无息地睡去了?看着地上散落着的白药片,欣兰却浑身软绵绵没有一丝气力去拾它们。时钟“滴答”愈走愈响,响得她头痛欲裂。那个男生真的不再来电话了。都是我害了他呀!如果我刚才不是那么冲动,再和他多谈一会儿,也许还能挽救他的生命,可是现在……
“铃——”电话蓦地尖锐地叫了。如果不是在轮椅上,欣兰该是一下跳了起来吧。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时钟,才过了三分钟,多么漫长的三分钟呀!铃声响过的间隙,欣兰迫不及待一把抓起话筒:“喂!你好,心理医生请您讲话。”
“是你呀,爸爸。好,你半个小时以后回来。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是已经承诺了吗?快放下电话,我正等一个自杀者的电话呢!再见。”欣兰急三火四,心如火燎。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又响了,欣兰猛地抓起了电话。那个中学生在电话里哭泣着:“是你吗?阿姨,对不起……我真是太痛苦了。安眠药在我体内发生了作用,我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我不想死了,快救救我吧……”
“快告诉我你的地址,救护车马上到!”欣兰贴着话筒喊,心中一阵狂喜。真的是他!真的是他!!她紧接着给医院车队去了电话,按照地址派救护车速去抢救。
放下电话,欣兰才感到全身虚脱了。太阳终于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明媚灿烂的光彩洒满屋子,使欣兰有了一种车祸以来未有过的充实与惬意。
很快传来了消息,自杀的那个男生得救了。欣兰的眼泪便不争气地纷纷涌出眼眶。她随即伏在桌上,先是轻轻啜泣,继而痛哭失声,最后竟是惊天动地号啕大哭起来。
待爸爸归来推开房门的时候,欣兰的那一场淋漓尽致、痛快酣畅的大雨已接近尾声,转为淅淅沥沥了。她觉得人生在世,这样的一场彻头彻尾、无所顾忌的倾诉该和自己从母腹中问世的第一声嘹亮的啼哭有着割舍不断的因缘与玄妙吧。
后来,城中的少男少女盛传着一位坐轮椅的女中学生开办的心理热线,名字叫“小天鹅热线”。它在校园中深入人心,声名远播。少年们干脆称之为“欣兰热线”。
大人们纷纷问:欣兰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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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连文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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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季福林
副主编:王晓峰
大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编辑出版:
大连市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
省内部资料准印证第0236号
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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